都督府下各項産業的出售尚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畢竟誰家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所以市場看似喧鬧,但是真正的大宗交易對象仍在保持觀望。
不過就算是如此,單單其他方面所集聚起來的财貨已經足夠渡過眼下的難關。當然其中大多數收入都還隻是賬面上的數字,需要一個過程去逐步落實。
但這并不意味着短期内都督府就無财貨補充,眼下在淮南六郡之間各個倉邸裡就儲存着大量的物資。在這樣一個年代,物流可以說是商貿活動中最為重要的元素,直接決定了成敗盈虧。
水運毫無疑問是最為省力便捷的運輸方式,所以絕大多數往來于淮南的商賈們,但凡有條件,都會在夏日水盛時節将物貨大量集運于此,租賃鼎倉下屬的倉庫将貨物存儲起來。
雖然需要支付不菲的租金,但如此一來,既可以賺取夏、冬之間貨物的價格差,又能節省冬日運輸的高昂成本。與之相比,區區一點租金實在算不了什麼。
直到目前為止,商貿都是都督府的支柱産業,所以沈哲子也是極力維持都督府的公信力。哪怕面對這樣大的難關,都督府幾乎家底都被清光,仍然沒有主動動用那些商賈們存儲在淮南的商貨。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還沒有被逼入絕境,若是真的完全無計可施,那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先挪用了救急再說。命都要沒了,誰還會考慮信用高低!
無論如何,都督府在這方面所謹守的原則性,還是給時人帶來了極大的觸動。此前那麼多人參加八公山集會,也是不乏人想要窺望都督府是否有強征他們所寄存物貨的打算,以此來判斷值不值得與都督府繼續加深合作。
結果自然是皆大歡喜,盡管都督府有動用他們物貨的打算,但卻是一種互惠互利的方式來進行。可以說在保護商賈利益方面,當下沒有任何一方勢力比淮南都督府做得更好。
雖然時下的氛圍是無官不商,沒有官方背景,想要越境商貿那完全就是在找死。即便一兩次無事,那也是賺的賣命錢。但是商賈們所擁有的背景,在面對官方時仍然處于絕對的弱勢。除非背景強悍到如沈家這般内外把持,既能高居台輔執政,在外又執掌強大兵權。
但即便是如此,沈家在其他地區的商貿活動仍然是以和氣生财為主,對于地方上也要打點到位。強龍不壓地頭蛇,不是說壓不過,而是沒有必要,遇事俱都強硬對待,本身已經失去了商貿的原本意義。
都督府如此堅持原則,自然也會得到相應的回報。在選擇交易方式的時候,大多數商戶也都使用谷米之類淮南眼下緊缺物資來支付。就算交易還沒達成,許多人也都表示都督府可以提前借用。
單單這種态度的表示,便極大程度上緩解了淮南的燃眉之急。單單在六郡之内,尤其淮南本郡和汝南,淮南便輕松籌措到一百三十餘萬斛的糧食。
之所以會有如此收獲,那也是因為糧食本身就是通行各方的緊俏商品,且存儲期較長,而且本身便是一種重要的支付媒介。
如此再加上徐州、荊州的援助次第到位,包括淮南本身各屯區的糧食集中起來,在沈哲子回到淮南将近二十天的時間裡,淮南已經集中了将近三百萬斛的糧食!
雖然相對于北面所需的龐大缺口,這将近三百萬斛糧食也僅僅隻是一小部分,但最起碼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如此一來,便有足夠的時間能夠等到後續各方糧食陸續到位。
進入了十一月,淮水兩岸最大的主題便是糧食。大量車船穿行于道途中,哪怕越來越寒冷的朔風中都飄蕩着一股谷米香氣。糧食是穩定人心的不二法寶,在這樣的氛圍下,淮南想亂起來都困難。
與此同時,黃河附近幾郡包括河洛地區所組織的民夫力役也次第抵達淮南六郡。這些從難民中挑選出來的民夫,将會是接下來向北方轉運糧食的主力,動用規模達到二十餘萬人!
黎陽一役在北方一次搜羅到的難民便有百數萬衆,加上陳留、荥陽、汲郡、河内、河洛等地原本就生活的生民,北方民衆總體數量達到一百五十萬人之巨。
當然其中還有一部分眼下并不在都督府掌握之内,尤其河洛之間尚有許多鄉宗豪強的存在。淮南如此龐大的征發量,可以說是将其中近半丁壯都給調集起來。
雖然如此大規模的征發必然會引起反彈,但眼下在收複區仍然保持着七八萬大軍駐守,不會輕易釀生動亂。這麼多丁壯被召集起來,也能有效避免難民因為糧食供應不到位而爆發動亂。
而且這些民夫是未來重建中原地區的主力,目睹淮南六郡的繁華安定,也更加有助于人心的歸附。
人員、糧食俱都已經到位,接下來就是大量的往淮河北面輸送了。在這方面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唯一能用的便是勞力苦運,沿途損耗在所難免。
沈勁百忙中也抽空回家一次,稍後他也要跟随運糧隊伍直赴河洛,而後便要留在那裡聽受遣用,下一次回來還不知要到什麼時候。
沈哲子也難得抽出半天的時間來,在家準備一場小家宴為即将北上的沈勁等人送行。
雖然入營時間尚短,但工作繁勞沉重,一個個也都黑瘦下來,看上去可憐兮兮。
“閑言我也不再多講,北進之後唯獨一點謹記,切勿因家世庇護而有自矜之念,謹遵率隊兵長軍令,若有亂法違紀,則必嚴懲不貸!”
沈哲子仍是嚴厲為主,但在看到沈勁等人眼淚汪汪的樣子,心内也是難免一軟。雖然他也算是少年任事,但早年多在江東活動,後來北上也是經過長久的鋪墊、循序漸進。
可是沈勁等人乍從軍旅,便是直赴千裡之外,沒有一個逐步适應的過程,沈哲子也擔心這種曆練過猶不及,反而給這些少年們造成難以磨滅的打擊。
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後,他才又放緩了語調說道:“北面酷寒難免,雖久從戎旅強将悍卒,都有不支之患。你們雖是少年壯氣,但終究才力未足,又少經人間至苦磨砺,即便有報國雄念,來年四邊仍有賊患亟待掃除,也并不急于一時。所以,我是希望你們能夠謹守壯志不墜,壯養自身,再圖為國奮勞。”
聽到這一番話,少年們也都多有異動,他們又不是天生的賤骨頭,若說沒有畏難之心那不可能。眼下單單在淮南便是如此苦不堪言,若再繼續北上達于河洛,将要面對怎樣的兇險實在難以估量。
不過少年們雖有遲疑,但也沒有人搶先發聲,隻是左右打量同伴神色。沈哲子看到這一幕也是不禁莞爾,少年心性最重勇氣,哪怕力不能當,為了面子也要咬牙迎難而上。從這方面而言,他的謀而後動、過于冷靜,的确是少了許多人生意外之喜。
一直過了好一會兒,桓豁才在席中微微欠身道:“能得大都督如此垂青厚愛,我等實在感激備至。尤其晚輩孤幼喪父,家事傾頹,若非大都督頻有關照,兄弟都将生别,長成更是不易!長承此惠,無有所報,唯此薄力一身,願為大都督舍命效勞,雖死無悔!”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不禁愣了一愣,其實類似表忠言語,他也聽過許多。但如此決絕之言出自一個少年之口,總讓他感覺有幾分怪異。
察覺到阿兄詢問的目光,沈勁張口欲言,隻是旁側席中聽到異響,再見其餘同伴多有局促垂首,最終還是心念一轉,哈哈一笑:“阿兄你把我們投入役用,本就心存輕視之想。如今我們将要北上壯行,卻又發聲軟語羁留,難道你是擔心我們北創殊功,讓你暴露識人不明,見笑于人?”
這熊孩子,就是欠收拾!
沈哲子聽到這話,更覺自己這一點心軟真是多餘,索性什麼也不說,隻是讓人多多奉上肉食,讓這群腦殘兒童多儲備點能量。
“阿鶴,謝謝你了。”
趁着旁人沒有注意過來,桓豁對沈勁低語說道。
沈勁則反手拍拍他肩膀,呵呵笑道:“我親善的,唯你桓三一人罷了,又知餘子何人。至于那些蠢物閑言,大多都是無心之語,他們自己講過之後都要抛在腦後,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桓豁有此表态,其實也是長久積郁所緻。他們這些少年各自出身不凡,見聞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各自家事也都多有了解。像是桓豁兄長桓溫在都中投身北軍,這差不多是等于辜負了大都督一番關照提攜,少年們彼此相處少于顧忌,自然也常拿這些事情讨論。
桓豁聽在耳中,心内自然糾結,他雖然不理解自家阿兄的選擇,但也知自從父亡後阿兄維持家業的不容易。無論阿兄這選擇是否出于什麼苦衷,桓豁都打算憑着自己的努力來回報沈氏兄弟對他和他家的關照提攜。
少年們吃過一餐飯後,抹去嘴角油花便要壯行。唯獨沈勁一點不爽,這群蠢物們根本沒有眼色,與他形影不離,倒讓他沒有機會溜到内庭去望一眼自家小娘子,隻能抱着這點遺憾上路。
沈哲子最終還是決定親自将他們送進營地,此番遣用雖有考驗之意,但他也不能真的放任自家小兄弟北赴兇險而不聞不問,必要的關照交代自然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