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裡沒有秘密可言,幾乎就在王彬前腳離開太保府,後腳相關的消息便在台城内傳揚開。
“殷洪遠遭此羞辱,屐齒踏折,口不能言。聽說他當場便要向太保請辭,太保親自出面将他送回署内……”
東曹屬張鑒坐在席中,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講述着太保府那裡傳來的最新消息。話音剛落,廳内便響起一連串的歡笑聲。東曹這些官員們自然也都聽說過殷融與自家曹首曾有口齒不合,此時聽到殷融被王彬如此羞辱,不免生出幸災樂禍之感。
沈哲子坐在席中,小巧折扇在指間轉動着,聽到張鑒講完後,便笑語道:“王散騎心高言厲,殷洪遠倒是遭受無妄之災。不過他這一番羞憤也真是有些過了,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農務國本,農家子也非賤稱。況且,真正熟于農本者,感天審時,才能歲有豐收。殷君今次肝腸妄動,強求非分,注定顆粒無收,又能罪咎何人?”
公府裡人際關系如何,就算上面不關心,下面卻有許多人盯着。殷融擺明了是得罪了自己,沈哲子當然不會對他客氣。所以在王彬那裡,殷融還能做個農家子。可是到了沈哲子口中,此人較之農家子還有不如。
底下衆人聽到這話,也都不免笑起來,并不覺得曹首此言是在貶低殷融。以往他們對兩千石的公任認知或許還有模糊,可是随着過去這些天接受大量卷宗名籍的洗禮,所知漸漸深刻全面,殷融不配居任會稽本就是一個事實。
東曹内其他屬官還倒罷了,心思或有單純,并不清楚這件事更加深意所在。不過張鑒也是北地舊姓旺宗出身,因而視野和心迹都要更寬闊的多,對于這一位上官的手段之淩厲便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識。
這件事對殷融的打擊絕對不隻是一句惡言或一段時間的嘲笑而已,王彬這麼說,就等于意指殷融不夠資格居任兩千石。可以想見,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内,假使沒有強力的台輔鼎力支持,殷融是不可能再有向上一步的機會。
想到沈哲子上任當天,王胡之居然還隐隐有挑撥自己與曹首争權的意思,現在想來,張鑒不免慶幸自己并無此念。他家賢達于中朝那還是上數幾代之前,過江之後家勢更是衰落的嚴重,僅僅靠着一些父祖餘蔭才能立足稍穩。無論是門第勢位,又或心機手段,較之曹首都差遠了,根本就沒有争權的資本!
沒有對立的心思,張鑒隻是一心想要做好沈哲子的副手,跟着這樣一位強勢的上官,他們整個東曹在公府内的地位都将水漲船高。
出了心頭一口惡氣,沈哲子心情也是不錯,略一沉吟後,他便笑語道:“東曹創建伊始,便參輔如此大事,雖然眼下台内尚未有決,但我等應盡的職責總是做的沒有疏漏。這段時間來,諸君也都辛苦,眼下休沐尚有旬日,便在署内解職休息半日。”
如今上下級的關系和職權都很明确,并沒有太多越級指揮的現象,所以沈哲子作為一曹官長,權力也是不小。他隻要負責将上公交代的事情完成,剩下的時間都能自由安排,所以給人放上半天假也都是小事。
衆人聞言後不免更加笑逐顔開,過去這段時間裡他們确實累壞了,那麼多的卷宗要抄錄整理,而且還不能出一丁點的錯誤,無論精神和體力都消耗很大。
沈哲子從袖中摸出一份印章遞給張鑒:“稍後請張君持我印信,往殿中雜署去支取一些酒食,算作我犒勞諸位。”
衆人聽到這話後,又都紛紛道謝。後招募的這些屬員,雖然其中有一部分是沈哲子直接從家裡帶來,但也有十數人是直接在台中拆借招募過來。如果滿曹都是自己人,那麼這個東曹也成了沈哲子自己的辦事處了。
這些屬員中,算是正式官身有俸祿可領的不過隻有一小部分,其他的則算沈哲子自己雇的文吏,所以一應吃穿用度包括俸祿都要沈哲子承擔。雖然台中也會撥付一部分,但不過意思一下,時下許多官署主官都是懶任,一方面是實在招募不起人手,另一方面也能将台中這部分補貼自己用了。
沈哲子正等着要與一衆下屬歡飲半晌,聯絡加深一下感情,酒食沒有等來,沈恪倒先來了。
沈哲子在側室裡招待沈恪,剛剛坐定,沈恪便面帶憂慮道:“今日太保府内之事,我也是剛剛有問,不明内情,所以急着來問一問,維周你因何要舉薦王世儒?”
“我入職未久,殷洪遠對我不乏諷言,若不對這匹夫略施薄懲,位不能安。”
“王世儒羞辱殷洪遠,如今台内已是廣傳。不過這正是我疑惑所在,維周你向來謀思深遠,不可能為了區區小隙便雷厲反擊。殷洪遠此人,不過台内一弄玄散客而已,誠然其人不配大郡,但假使他真的去了,于我家而言未嘗不是好事。可是王世儒卻……”
沈恪皺眉說道,想不明白沈哲子為什麼要這麼做,明明殷融這個人更好對付一些,為什麼要把王彬拉入進來。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起來:“台中尚未決定,王世儒也未動身,叔父已經為此深憂……”
“能不憂慮嗎?王世儒高門厚望,累居大任,他如果去了會稽,怎麼會甘于袖手無為,必然要在郡内大有動作,大逞其威!太保為其倚靠,江州為其臂膀,隻怕會稽将要多事啊!”
沈恪歎息說道,望着沈哲子的眼神不乏幽怨,有氣性沒什麼,但沒必要自惹麻煩啊!
“哈哈,這正是我想要的。”
沈哲子在席中撫掌笑了起來:“叔父能夠想到,會稽郡中人家自然也會明白,台中絕對不許我等吳中鄉人專守于東南。與其還要心存搖擺幻想,不如衆志成城,應對這一個難關。”
沈哲子之所以提議王彬,當然不是為的羞辱殷融,那隻是捎帶着而已。台中不會任由東揚州那麼有獨立性是一個事實,但是有許多人認識不到這一點,或者心裡還不乏僥幸,認為台中不會對東揚州采取什麼過激手段予以肢解。
王導正是要利用人的這一點無知和僥幸,先派明顯不夠資格的人前往,降低吳人防範和抵觸心理。說實話,像殷融那樣的人去了會稽,就算老爹不動手,他都未必能将這個官當得安穩。
殷融去了會稽,也僅僅隻是一個過渡而已。沈哲子相信,一旦王導通過殷融将會稽内裡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應該馬上就會換人。就算不是自家人,類似何充這種資曆、能力都足夠的人也是一個好選擇。等到換了人選,必然會有一個更具體全面的分權計劃,到時候就不是那麼好對付了。
迎頭縮頭都是一刀,與其任由對方徐徐圖之,等到有所察覺已經為時已晚,不如幹脆抽掉其布置的時間,将大招提前引出來。
就像眼下這樣,王彬都還沒有動身,沈恪這裡已經緊張的不得了。沈哲子就是要以此告訴那些會稽鄉人,不要再心存妄想,台中不會放過他們。如果不想接受再被打回原形,那就打起精神來準備對付即将到任的王彬。
沈恪聽到這話,才漸漸有所明悟,原來沈哲子是在以此來警示鄉人。王彬的分量自然不是殷融能夠比拟的,自然會稽那些鄉人們對其也都是十分防範。
“唉,想要經營好鄉土為何就這麼困難?伧子霸我鄉土之心不死啊!”
一俟明白了這一點,沈恪便忍不住感慨道:“誠然此舉可收警示之效,但王世儒較之殷洪遠更難應對也是一個不争的事實。維周你雖然将之提前引出,讓鄉人有所驚覺,不過該要如何應對,你可有什麼良策?”
沈哲子聞言後便搖頭道:“我又不是算無遺策,哪會知道該要如何應對。不過王家雖是當世高門,但畢竟南北有别。家父經營會稽年久,又怎麼會坐視王世儒在鄉中過分肆虐!”
台中僑人防範南人,會稽自然是南人防範僑人。沈哲子深知老爹的手段較之自己還要陰毒得多,尤其又在經營多年的大本營,王彬怎麼可能會是其對手。他本就深受老爹耳濡目染,對老爹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曆史上會稽被僑人滲透瓜分,一方面是因為會稽地廣人稀,另一方面也是人心不齊。像是吳人密集的吳郡、吳興,雖然僑人多居官長,但始終沒有染指太深。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好事,幾十年後天師道起義便是這裡孕生出來,沈家又樂呵呵的加入其中。
如今形勢已經大不相同,沈哲子當然明白王彬到了會稽不可能安分守己,但是會稽如今已經經營的大有起色,不要說隻是一個王彬,哪怕加上王舒把江州強兵壓境,也隻會更加激化矛盾而已,将整個會稽乃至于吳興都推的更遠,讓本來已經平靜的局勢再生波瀾。
兩人正在這裡談論着,護軍府又有人來請。沈哲子眼見下午這頓酒宴是沒份參與了,喚來張鑒告知一聲,然後便與沈恪前往護軍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