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比試射場不遠處一座閣樓上,沈勁和他的一群小夥伴們圍坐在一起,面前則攤着許多張便箋,上面寫着一些人名并其籍貫,還有進入馨士館的時間,甚至還有這些人各自所擅長的領域。
若是不明就裡的人至此,還道沈勁是少年老成,要為都督府挑選才用。不過湊近去聽他們念叨的内容,便知絕不是這麼件事。
“先要這些人入館的時間,凡是年前入館的,統統都要剔除。隻有新年、尤其是二月後入館的新人,才有可能保證都督沒有見過。還有要弄清楚這些人有無親舊知己在都督府任事,最好要挑選新進入館、又了無親眷的士人……”
沈勁雙眉緊鎖,同時不乏殷勤的給席中忙碌的朋友們傳茶遞羹。
“又要身世清白,還要無牽無扯,可咱們隻有這些資料,沈阿鶴你實在太難為人!若想滿足你這些要求,直接去尋館士讨要籍錄不就行了?陳道林他是你家五兄妻弟,素來又得館士喜愛,他若出面,館士肯定應允,好過咱們在這裡大海撈針的求索。”
謝萬已經困得睜不開眼,手支下巴哼哼說道。
“絕不可以!陳逵那小子不可信,我一直懷疑前次咱們出鎮獵奴就是這小子透露的口風,你們每人那二十軍棍難道不痛了?這一次事關重大,關乎我往後十年快意與否,絕不能透露給他知道!”
沈勁聽到這話,忙不疊擺手搖頭,一臉嚴肅道:“你們也切記不要大意洩露,若不然,不要怪我揮刀割席!”
“阿鶴、阿鶴!快看樓外那人,三番十二白矢,合靶合樂,舉動合轍!”
一直趴在閣樓窗口觀望樓外比試的桓豁突然拍着窗戶叫道,沈勁湊過去一看,眸子也是一亮,當即便吩咐一個朋友下去打探。過不多久,便傳回了消息,得知那人名為謝艾,乃是涼州人士,也是馨士館的生面孔。
“謝五,你看人家也是姓謝的,儀容風度都不是你能比的,你羞不羞愧?”
這謝艾看起來倒是一個良選,沈勁因此變得愉快起來,吩咐家人去請那個謝艾過來,順便回頭諷刺謝萬一句。
謝萬聽到這話,當即便冷哼起來:“一個邊荒伧卒罷了,況且已是盛年,待我再過幾年臂力有漲,一樣能夠每矢必白!”
衆人也知謝萬這人特别好強,凡有比較必要争先,聞言後也都笑着諷刺謝萬幾句。
沈勁不理會謝萬的話,早已經下了閣樓,在一樓客堂裡端正坐下,等待那個謝艾到來。
謝艾這裡剛剛領取到射技頭籌的獎勵,獎勵頗為豐厚,除了兩千錢外尚有二十斤幹肉,除此之外尚有禮貨,或是文墨紙張,或是弓刀之物。
錢貨相加三千多錢,這個錢還是比的淮南梁公錢,雖然并無實錢而是所謂的票劵,但在淮南鎮中俱都通用,購買力堪比旁處萬數錢以上。如此算來,單單這一夜便要送出将近百萬錢财貨,淮南厚士之風彰顯無遺。或許一些家資豐厚的世家子弟對這些禮貨不放在眼中,但對一些貧寒人家而言,卻足以支持于此遊學求進年餘之耗!
不過謝艾所求止于錢财而已,也是為了能夠入書閣借閱,至于其他禮貨卻都推辭不受,希望留給更需要幫助的貧寒學子。在馨士館流連這麼久,他也知道館中并非全是顯才求進,也有許多鄉野學子在這裡旁聽求學。他們這些人自然不受馨士館供養,生活不乏艱難,謝艾在此不過一過客而已,實在不好意思侵占太多提供給他們的補助物貨。
更何況,同行的索甯等人對謝艾本就心存芥蒂審視,謝艾如果在館中取用太多,或會讓他們更有偏視。而那些人在某種程度上便決定了謝艾其人的前程,雖然眼下身在中州,但謝艾也不敢過于忘形。
雖然錢是到手了,但眼下天色也已經晚了,想必書閣早已經關門。于是謝艾便收好票劵,準備明日再入閣借閱。不出意外的話,他們還要在馨士館待上一段時間,謝艾打算好好利用這一段時間,希望能夠廣撷中州賢能真知灼見,以開闊自己的眼界和學識。
他正準備離開圍圃返回宿處,迎面卻有兩人行來将他喚住:“閣下可是涼州來客謝君?”
謝艾點點頭,不乏審視的望向這兩人。
“謝君方才射場高藝技驚于衆,我家郎君旁側有觀,頗重謝君之才,因而有請謝君想要結識。”
那兩人其中一個上前恭敬說道,旋即又加上一句:“我家郎君剛才也在射場獻技,正是沈都督府下幼弟諱勁,阿鶴郎君已在側廳虛席相待。”
謝艾本不覺得剛才技藝有多高明,也覺這兩人來請稍顯突兀,正待要拒絕,可是聽到邀請之人的身份後,當即便點點頭,跟随這兩人而去。
行入閣樓客堂之後,謝艾當即便注意到正在堂上端坐的少年。早前他身在人群之後,沒能見到沈勁,這會兒難免認真打量。少年面相稚氣尚濃,可稱中人之上,頗難得是身上自有一種少年人才有的不知畏懼的銳氣,就這麼坦然面對謝艾的審視,既無回避也不顯局促,已經頗有幾分大家風範。
沈勁這會兒也從席中立起,微笑着行上謝艾,口中則不急不緩的說道:“馨士館廣納時流,賢聲嘉行,多為中州之士。似謝君涼土賢士,實在殊少,今日有觀謝君高标風姿,可謂稍補一憾,冒昧有請,還望謝君不要責我失禮。”
謝艾拱手謙虛禮答,心内卻是有些失望,他聽沈勁這語氣似乎對他并無印象,原本還想借此打聽一下沈都督因何青眼加他,如今看來倒是有些不适合發問。
沈勁留在淮南數年之久,常跟随阿兄出入待客,對于人情往來方面也并不生澀,将謝艾請入席中後便閑談起來,問一問有關涼州的風物順便介紹一些淮南風情。如此一番寒暄下來,沈勁倒是盡顯從容,反倒是謝艾有些不自在,他在涼州本就不是什麼名流之選,日常也隻專心于學業,人際往來少有涉獵。
待到自覺火候差不多了,沈勁才故作老成歎息一聲,又說道:“君王成人大喜,家兄歸都為賀,臨行也是深囑我要常駐館閣,恭受群賢教誨,不可冷落訪士。謝君跋涉遠來,寄意已是貴重,令人深感肺腑。我雖末學後進,但也常懷見賢則喜之念,不敢有一日自足。片言折獄,唯由可也。我非聖賢,唯兼聽廣聞,才可稍近賢途。”
謝艾聽到這裡後,對沈勁的評價不免又高了幾分。訴訟必有兩辭,以辨是非。能夠偏聽一言便決斷訟獄者,唯有子路罷了。至于其他的人,則必須要博聞廣識,才可不偏不倚。
謝艾是到達了馨士館後,整個人的認知都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對此感受才更加深刻起來。可是沈勁年未及弱冠,如此見解信手拈來,便可知必是家教底蘊深厚,大概也隻有這樣底蘊深厚的門戶,才可以教養得出沈都督那樣廣受時譽的天中國士。
不過謝艾這點感慨想法倒是發早了,如果他能先一步前往書閣借閱《馨士館志》,便可以看到這句話清清楚楚寫在扉頁,乃是沈都督為馨士館撰寫的序文其中一句,也就不會被沈勁唬住了。
眼見謝艾頗有折服之狀,沈勁心内自是一樂,更加覺得自家阿兄真是高深,不過眼下正事要緊,他又闆正面孔不乏嚴肅道:“天中久有逆迹,民多習亂,王道久疲,興治不易。此非一家之困,也非二三子大智能決,家兄雖王命重用、時譽嘉許,但居任于此,向來也是以謹慎之心而行霹靂之事,廣采衆論,偶撷一得,便可稱為大幸。謝君乃是涼土賢能,逢此世道,想必也是多感時困,長有建策于懷。今日相識,已是一幸,隻是我還有一樁妄求,盼與謝君相知……”
“譬如當下淮南局面,殘趙悖德,血親互戕,正是王道中興之良機。此誠天佑晉祚,以謝君觀之,王師受命,該要如何行進才可定亂?先取三台又或先歸洛都?擇前擇後,理據又是為何?”
講到這裡,沈勁便覺自己似乎有些着相,幹笑一聲後又說道:“此事館中多有議論,身在中州此局,即便有論,難免執迷,失于公允。謝君涼土賢士,居外之衆,不知可否試論?”
沈勁倒是多慮了,謝艾在聽到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内已經再發感慨,更感覺中州人士的格局宏達,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即便餐食有餘,也隻是困于學業不精,實在沒有思考如此家國大事的格局。
不過他本身并不是熱衷議論之人,尤其對中州局面實在乏甚認識,所以在沉思片刻後還是歉然笑道:“涼土陋士,實在難承阿鶴郎君盛贊。中州地大,我所識者未及一斑,實在、實在是……”
他本想拒絕讨論這個問題,不過轉念又一想,這個沈勁乃是沈都督的嫡親兄弟,有什麼發問的話,當中或有深意蘊藏,所以在略作沉吟之後便說道:“新抵貴境,實在見微識淺,倉皇未敢作論。但阿鶴郎君盛意有問,推卻實在不恭,暫請小退,來日廣識深思,試作論述,屆時再呈面睹,可否?”
沈勁聽到這話後,心内已是一喜,這正是他邀見謝艾的原因,這個問題鎮中多有議論,也是阿兄離鎮前留給他的作業。讓他撰文試作論述,并且要将理由和步驟俱都清清楚楚寫明白。原本他是打算随便抄襲應付過去,然而卻又被阿兄威脅,若是他不能有獨到見解,那麼最近幾年也不要想着回江東了。
回不回江東,沈勁倒不在乎,男兒志在四方,豈能拘于鄉土。更何況他在淮南這幾年早就待野了,這裡人都有見識,說話也好聽,更不耐煩歸家被母親管束起來。
可問題是,他如果回不了江東,就見不到他家杜陵娘子。舊年玩伴,皇帝都已經成婚,就連謝五那個蠢物都認了太原王述為丈人,可他明明家中有娘子,卻遠隔南北,晝夜不得相見,唯有午夜迷夢才能一睹芳容,實在情不能忍!
為了一慰刻骨相思,沈勁也不得不用心起來。他自己倒不是沒有努力鑽研過,但在馨士館混了良久,每每聽到别人讨論這個問題都覺有重複,自己所得實在算不上獨到。所以這才将主意打到一些新來者身上,兼之又不能讓阿兄看出自己作弊,可謂煞費苦心。
這個謝艾有無才能,沈勁倒是不知,但觀其人射、禮精湛,可見也是受過優良教育,倒可稍作寄望。此時聽到謝艾這麼說,已是喜出望外,親自将謝艾送歸宿處,然後又約定來日再會,這才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