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為東郡要縣,實古趙地,平廣曠闊,四無山阜,東毗強齊,歲飾武備,邑之得名。
東武城曆史悠久,早在春秋時期晉國為了防備齊國攻伐便于此築城。時過境遷,如今的戰争形态早已經不是春秋古時戰車沖殺,更加靈活多變,東武城地處河北平野,四邊無險可守,于戰略上的重要性也一再降低。
這樣的地理環境,自然也是有好有壞,壞處是無險可據,一旦強敵壓境,鄉土轉瞬易手。好處則是不會有什麼長期性、大規模的戰争于境域之内發生,這對于地方元氣的保存也有極大的好處。
所以如今的東武城,雖然談不上是什麼戰略要戍,但憑其深厚的人文淵源,也可稱得上是河北名城。如郡望顯赫的清河崔氏、張氏等名族,俱都世居此境,餘者尚有盧、陳、尹等大姓,即便清譽不彰,也都是鄉野根基深厚的土豪大族。
王師最初的戰略規劃中,東武城并不屬于中路戰場,所以在收複東武城之後,東路沈牧軍并沒有向西開拓,而是繼續北進攻伐渤海郡縣。
但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東路王師高歌猛進的同時,中路右翼的兖州軍在初期的勝利之後卻遭到了上白羯軍的壓制,以至于東路王師重要的補給地臨清都受到了來自上白羯軍的威脅。
再加上入秋前後羯國另一路軍隊、由石虎之子章武公石斌所率領的兩萬幽州軍進入渤海戰場,渤海方面的推進便有些受阻,所以東路王師便也暫緩推進節奏,主力留守渤海郡域,另有部分軍隊則回守東武城,并向西南方向的廣宗發起攻勢。
當剛剛攻克上白的金玄恭感慨羯将石闵不乏亂世枭雄氣概的時候,遠在清河貝丘正統軍作戰的石闵卻未有如此自許,反而有種騎虎難下的困頓與煩躁。
石闵部伍駐紮于貝丘西境三十餘裡外的一處山野土丘上,清水一條支流繞丘而過,但是由于晉軍在南面上遊的臨清攔河興設堤壩,這一條河流很早便進入了枯水期。
土丘向下東北方數裡之外,便是東武城晉軍營壘,營壘規模并不算太大,依托于一座殘破的塢壁建成,駐紮兵力約在兩三千人之間。
兩軍于此對壘已經過去了十幾天,營壘之間這一條幹涸的河道原本還稍顯泥濘,但經過過去一段時間的騎兵鐵蹄連番踩踏,早已經變得堅硬無比,且因為浸血太多的緣故,土色泛出一股妖異的暗紅,秋風中并彌漫着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
石闵扶欄而立,由于近來殺伐頻頻,須發都有贲張姿态,望去不怒而威,令人凜然生畏。其身後贲士标立,俱都沉默不語,擡眼望向東北方的晉軍營地。
雙方對峙以來,無有一日不戰,規模各有大小,今日也不例外。
土丘下的戰場上,正有數百騎衆往來厮殺。石闵的部伍雖是新成未久之軍,但卻是吸取了襄國各方人馬的精華,之後在廣平境域大大小小的戰鬥中多有磨練,俱都是精悍異常,哪怕面對南國青徐大軍中的騎兵精銳,仍能不落明顯的下風。
雙方交戰這數百人,在闊及數裡的戰場上往複沖殺,雖然沒有各張旗号,但一眼也能分辨得清敵我。晉軍所用多為河西戰馬,望去便顯得比羯軍的塞馬要神駿許多,且将士衣甲鮮明,弓刀齊整,氣勢上勝出羯軍不止一籌。
今日率部出戰的乃是石闵的心腹部将蘇亥,其人體格健壯,甲衣緊繃在身上,望去魁梧異常,甚至就連胯下的戰馬都顯得有些矮小。
交戰伊始,晉軍騎兵方方面面的優勢便顯現出來,對沖之際,人馬未至、勁矢先達,在這樣一個距離上,械用簡陋的羯軍根本無從反擊。
蘇亥當先勒僵轉避,身後部伍自是如影随形,但仍有來不及操控戰馬轉變沖勢的騎士被晉軍勁矢穿飛,身死于戰場之上。
河西戰馬爆發力強,特别是短途的沖鋒,哪怕晉軍騎士裝備要比羯軍重了許多,在速度上仍然淺勝幾分。
飛矢一輪之後,弓挂鞍上,持刀在手,精騎凝聚的鋒芒直接紮入羯軍部伍中,那單薄的戰陣轉瞬之間便被穿透,約莫有百餘羯軍騎兵被帶偏了沖進的軌道,随着晉軍遊騎的劈砍被裹挾分割,包圍屠殺。
初戰失利,這已經是羯軍不得不咬牙承受的現實,全方位的實力差距,讓他們也不敢奢望在與晉軍騎兵交戰時能夠勢如破竹的殺敵。
但眼下的小挫,并沒有造成羯軍的崩潰,陣型雖然被分割成了兩個部分,但兩個部分的騎卒仍在各自掙紮努力。
被晉軍将士包裹在其中的那百數羯軍騎士不斷向外沖擊,因為械用的不足,他們大多使用是制作更加簡便的長矛,但在晉軍鋒銳戰刀的劈砍之下,這些長矛能夠造成的殺傷力實在有限,甚至由于交戰過程中位置變幻劇烈,有的長矛明明刺中晉軍騎士的身軀卻被堅硬甲胄阻住,矛杆斷裂手中的情況頻有發生。
但是他們不斷的向外突擊,還是給晉軍沖陣造成了一定的影響。晉軍将士雖然裝備精銳,但騎術相對而言是要稍遜于羯軍。
南人習水、北人習騎,雖然青徐王師也多是青徐各地招募的丁壯精銳,并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南人,但講到這種大形勢上的制約,其實還是存在的。除了奮武軍、弘武軍等行台絕對精銳,甚至就連韓晃所率領的河内騎兵軍團,論及平均的騎術水平,其實也要比羯軍稍遜幾分。
但這一點差距其實并不緻命,王師本就是多兵種搭配,并非全憑騎兵制敵,加上裝備整體水平要遠勝于羯軍,足夠彌補這一點差距。
不過若是在具體的區域戰場例如眼下這場小規模騎兵交戰中,騎術的劣勢影響還是比較大的。羯軍雖然初戰不利,之後也是傷亡大于斬獲,但是憑着高超的騎術配合,還能暫時維持住厮殺不潰。
内線的沖擊也給外線的羯将蘇亥帶來了機會,趁着晉軍幾次出現明顯的缺口,率領着麾下騎衆如狡猾的狐狼一般遊走撕咬,漸漸也給晉軍騎兵帶來了不小的傷亡。
特别是随着戰鬥的持續,馬力方面也出現了差距,晉軍本就負甲裝械沉重,而河西馬雖然短途馬力充沛、爆發力強,但卻并不具備太悠長的續航,耐力方面較之塞馬有着明顯的劣勢。
當然,晉軍部伍中也不乏爆發力并耐力兼具的優良戰馬,特别是名聲浩大的河西龍駒,各方面綜合起來無有明顯的短闆,甚至較之名種汗血寶馬都不遑多讓。但是這種優良的戰馬畢竟還是少數,主要供給勝武、奮武等真正的王牌部伍,并不能普及所有一線王師軍隊。
過往這段時間的戰鬥,節奏往往如此,初戰時晉軍王師穩壓羯軍一線,羯軍幾無反擊之力,隻能憑着毅力遊走纏鬥,但過半的時候都撐不過這第一輪的強壓,被晉軍逐殺潰走。
不過若能熬得住晉軍第一輪的猛烈沖擊,戰況就會逐漸發生偏轉,晉軍騎兵的機動力會漸漸下滑,雖然仍是具有着裝備的優勢,但對于羯軍而言已經不再是不可戰勝的對手。
這一次羯軍出戰的五百騎兵,乃是石闵方自上白帶來前線未久的生力軍,戰鬥意志可稱頑強,再加上主将親自壓陣觀戰,也都奮戰不退。
初期戰況雖然不利,損失了接近兩百卒力,但是随着晉軍馬力下滑,主動權漸漸落在羯軍一方。于是漸漸戰場上的形勢發生了變化,原本迅猛穿插遊走于羯軍部伍中的晉軍騎兵聚集在了中間區域,而羯軍遊騎則擴散遊走于四邊,通過不斷的撲擊并流矢收割着晉軍卒力人命。
“蘇亥之力,難道不可作萬卒之長?”
壓陣觀戰的石闵眼見戰況發生了逆轉,臉上也流露出了短暫的笑容,雖然整體戰略上而言對他是越來越不利,但在這局部戰場上仍然能夠壓制住晉人一頭,對于士氣的振奮也是巨大的。
他倒不是幻想着能憑其一部之力挽回羯國整體的頹勢,但己部能夠在各方戰鬥中得有獨秀的表現,自然也會讓主上對他更倚重幾分。未來形勢會發展到哪一步,誰也不能笃言,但隻要手中能夠掌握一支兇悍勇戰的精軍,較之無所依附的浮萍總會更加從容幾分。
言中雖然是在誇贊自己的部将,但又何嘗不是在為自己鳴不平。
如今的他于羯國中終究還隻是一個後起之秀,遠遠談不上位高權重,類似麻秋那樣的宿将,明明有着喪失邺地的罪過,主上仍然将鎮守襄國的重任交付麻秋,而他憑其不足萬數的寡弱之衆成功遏阻晉軍北上的步伐,功績早傳國中,卻遲遲不得相匹配的封賞。
石闵也明白,之所以會如此,說到底還是自己底蘊仍淺,且在國中并沒有強硬的後盾。雖然去年在襄國與博陵公石遵已經達成一定的同盟,但是受于前太子石邃的連累,石遵目下在國中也沒有足夠的話語權給他提供更多支持。
目下國中新銳崛起的一股力量乃是章武公石斌,現在應該稱為章武王了。遷往信都之後,主上為了穩定國中人心,終于履極稱帝,抛棄了那不論不倫的大趙天王尊号,諸子封公者也晉封為王。
章武王石斌,舊鎮幽州,本就是主上如今諸子中軍功最盛者,如今慨赴國難,率領幽州軍伍南下救援,與晉軍在渤海境中幾番交戰,互有勝負,總算将局勢稍作挽回,也令主上大感歡欣,将冀東渤海、章武、河間等數郡軍務盡予之,諸王之中,無有此勝。
除了自身大權得攬之外,章武王還有一位強大的盟友那就是幽州刺史張舉,目下國勢頹敗,所剩不過冀州半壁并幽州全境,幽州刺史張舉在名位上也成了如今國中排名第一的方伯刺史。
強勢宗王與強勢鎮将的聯合,如果不是盛夏之際原本已經歸附羯國的遼東慕容部再生變故,國中嗣位之選幾乎已經沒有了懸念。章武王石斌雖然母系卑賤,但在幾個不成器的兄弟接連慘死之後,已經是後來居上,令人不敢小觑。
眼下晉軍并分數路,大勢北伐,國中的嗣統之争也不得不暫告段落。雖然章武王幾乎已有獨大之勢,但是為了維系住國中各方抗拒強敵的人心,主上也并沒有直接将之冊封為太子。
也正因為這一點,其他幾名皇子還沒有完全喪失争取儲位的機會,就連那個此前曾經被晉軍俘虜的濮陽公石琨,都得趁這一點惠利而被受封為武安王,鎮守襄國節制麻秋。
跟其他皇子們相比,石遵與石闵的這種搭配便有些上不了台面。因為已故太子石邃敗壞國務緻使襄國陷落而伏誅,皇後鄭氏也受此連累而被廢,原本作為嫡子的石遵處境因此變得艱難許多,甚至連王号都無。
主上遷都之後,石闵奉命留守襄國,又因受到退守襄國的麻秋部伍排斥而心懷不忿,離開襄國轉戍廣宗。眼下的他,遠離羯國統治核心的信都,即便想要改換門庭,也根本沒有機會。
當然,眼下的石闵也并沒有這樣的想法。一方面他是認識到目下這種形勢,無論依傍何人,都不如自己掌握足夠自保的力量,若選擇一個太過強勢的皇子如章武王石斌去投靠,他反而難再擁有眼下這種獨立自主的處境。
另一方面,石遵的處境艱難也是暫時的。其人雖然乏于軍略才幹,但對人心的籠絡羁縻卻是長處,且不說石闵在短暫的接觸後便與之形成同盟,此前主上在決意遷都時不是沒有阻力,許多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強不願意棄家追從,石遵在過程中出面說服許多人家。
如今信都的經營治理,主上也頗多倚重石遵之初,隻是因為皇後新廢、不願給人朝令夕改的印象暫時沒有将石遵封王。
石闵雖然身在前線,但與國中的石遵也頻有書信往來。石遵在信中不乏規劃,言道石闵放心在前線作戰,争取搏于優異表現,即便封授不達也隻是暫時的,在時機成熟的時候,他也會在主上面前進言将石闵調回國中另作任用。
“冀下糜爛已非常力能挽,此境已非你我功業所在。棘奴再予歸國之後,我也将極力請出巨鹿、中山之間,招引各邊力用,自成你我宏圖……”
對于石遵的遠見,石闵還是比較信服的,最起碼眼下的他雖然在前線戰鬥有聲有色,但是論及後事種種,他其實也是茫然沒有主見。
石遵着眼于信都更後方的巨鹿、中山等郡國,在他看來真是十足的明見,南國兵鋒強大,唯有實際對戰過才有深刻體會,前線諸将不乏懷抱悲觀者,石闵自然也不例外。
前線無論戰鬥功事多麼顯赫,對于主上而言都是可以放棄的外圍力量,隻是為了營建信都防線争取時間。
如今的信都,據說已經集結甲士三十萬,這個數字自然難免誇大,但窮國丁壯編甲十數萬大軍還是有的,南國雖然來勢洶洶,但想要速戰速決也不輕松。
石遵能夠不争一時先陣,選擇在信都後方經營發展,正面戰場的壓力自然有目下聲勢正旺的章武王石斌等人承受。這一計劃若果真能成,他與石遵于後方安心蓄力休養,未必不可後來居上,反制其餘。
當然,目下局勢詭谲,人心詭變,對于石遵,石闵也不會完全的信任。之所以選擇離開襄國而戍守上白,其實也是心懷一番自己的盤算。
石闵之所以甘心冒險戍守于前線,自然還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力量。廣宗郡境中的乞活餘部,他垂涎已久,即便不能收為己用,與其衆保持一個良好的關系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别的不說,單單将大本營安置于上白,便是十足的在向乞活大将李農示好。
如今的李農,戍守雁門,威懾代北,絕對是目下羯國首屈一指的重将。
乞活軍非常的排外,石闵也不奢望能夠在極短時間内受其衆接納乃至于效忠,但若能夠憑着幫助李農戍守鄉土而結下深誼,若再結合石遵避守後方的思路引部前往中山,便可與雁門的李農達于呼應,得擁羯國殘土半壁之重!
隻是乞活軍的排外,較之石闵想象中還要更加嚴重得多。當他滿懷熱切奔赴上白時,原本上白留守的乞活軍衆早已經退入廣宗,對于他的到來也是不冷不熱。
哪怕他之後兇悍用兵,力阻晉軍各路于外,使得廣宗沒有受到晉軍的直接侵擾,廣宗的乞活對他仍然沒有什麼感恩表達,甚至連基本的物資給養援助都無,更是直接拒絕了出兵與他共擊晉軍的提議。
對于這些頑固自守的家夥,石闵每每念及也是恨得幾乎咬牙切齒,晉軍攻勢如此洶湧,兵臨廣宗隻是時間問題,難道這些人還奢望能夠側身世外、不受兵禍侵擾?
“待到擊退此路南軍,撤回上白之際,一定要與廣宗深作交涉!”
石闵心中暗忖,他抵達上白之後,便面對晉軍兖州部洶湧而進的情景,幾場惡戰兼并了一部分敗軍之衆,之後又忙于對廣平境内晉軍的壓制,也根本沒有時間與精力和廣宗乞活溝通交涉。
但是很明顯眼下晉軍各部都加強了緊逼之勢,單憑石闵目下所掌握的力量也已經發揮到了極限,為了抵抗東武城反攻下來的晉軍,上白可用卒力幾乎盡數被他拉到了此處戰場。
雖然眼下局勢還在控中,但石闵也很清楚他所部卒力已經勢若滿弓,随時都有弦斷之危,如果還不謀思退路,很有可能之後想退都退不了。但一想到不能招引廣宗乞活為己所用,他又總有幾分不甘。
心中思慮種種,以至于眼前戰場上的優勢都讓他高興不起來。
而就在他沉思之際,身邊突然又傳來一陣驚呼聲,他忙不疊擡眼望去,隻見戰場上局勢又發生了變化,部将蘇亥麾下戰馬突然倒斃,周遭士卒急于搶救,原本對晉軍所形成的圍困之勢頓時瓦解,戰陣中的晉軍士卒們也抓住這個難得機會,收緊騎陣直接向蘇亥落馬處沖殺而去。
與此同時,對面晉軍營壘中又有馬蹄雷動,幾百援軍直往戰陣中沖去。
“賊子安敢害我力士!”
石闵見狀,口中大吼一聲,張臂縛甲,飛躍馬上,一手持通體鐵鑄兩刃尖矛、另一手則握住半丈長的勾戟,呼喝聲中自引三百餘騎同樣向場中奔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