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紀氏府邸門前,沈哲子看到紀友與紀況早已經等候在那裡。
紀友臉上略帶戲谑笑意,說道:“沈家小郎君去了這麼久,可是被王司徒引為座上賓,傾談如故?”
沈哲子哪裡聽不出對方話語中的調侃,諸多冷眼都承受下來,這種無甚惡意的取笑自然也激怒不了他,聞言後隻是自嘲笑道:“王氏高第,我這等小民,雖見其門,卻難入其中。”
紀況尤對自己被脅迫之事耿耿于懷,這會兒見沈哲子吃癟,也忍不住調侃道:“琅琊王氏,不乏鐘情雅癖之人,小郎君你妙策于兇,這是難不住你的。”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又道歉一次,臉上卻也沒有被言語擠兌而羞慚的表情,仍能平靜自處。
“小郎君辭鋒雄健,縱橫捭阖,有不遜蘇張之能,若要據理力争,王氏門第雖高,也未必敢再把你阻于門外。”
紀友半真半假道,他還記得自己被沈哲子言語擠兌的無從應對,這會兒看到少年遠超自己能為的豁達,心裡雖然還有些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跟這個小郎相比,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實是稍遜一籌的。
“心内存之,才能由外撩之。郎君心存禮教節義,紀君雅趣橫生,我這言辭才能有所效用。至于王氏諸子,方寸空空,我實在難施為,勞亦無功,徒費口舌而已。”沈哲子複又說道,不介意捧一捧這兩人,免得他們再沒完沒了。
聽到這一番話,紀友與紀況縱使還想看沈哲子笑話,這會兒也不好意思再窮追不舍。兩人一起将沈哲子領進府中,紀友又對沈哲子笑道:“舍下湯羹雖然不及王門味甘鮮美,亦足堪果腹。小郎君你若有需求,直令門下取用自便。我還要去大父房外侍候,就不陪你了。”
沈哲子便再謝過,盡管他早知紀瞻讓他去王府拜見的用意,但吃了一下午的閉門羹,此時在紀家享受到親和禮遇。兩相對比之下,心裡也是頗有觸動的。
在紀府草草吃過晚飯,沈哲子又去紀瞻居室外請安問候,得知老人家先前醒來片刻後複又入睡了,臨睡前則叮囑讓沈哲子先留宿府中,待他醒來。
這不免讓沈哲子更加負疚,垂死老人時日無多,身外已無所求,卻還因自家的事而勞神。哪怕其更多的是出于别的方面考量而非隻為保全沈家,但這份人情沈哲子也要銘記于心,注定無法回饋在紀瞻老人身上,那麼日後也要對紀氏多加扶掖。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小仙翁葛洪對他的态度好轉了許多,甚至還讓沈哲子坐在其面前,講解了内經素問一篇。講解的内容是什麼,沈哲子聽得雲山霧繞,主要是欣喜于其态度的變化。
繼承了其前任被符水灌死的怨念,加之自己對于那些所謂方術的敬而遠之,那麼當世沈哲子尚能抱有信任态度的養生專家,願意性命相托的,也就隻有葛洪了。希望這位高士能為自己制定一些養生食譜之類,最好是傳授一些導養健體的本領,讓他能夠變得強健起來。
不過葛洪的态度轉變也就僅止于此,等到講完後撿出幾個問題提問沈哲子,沈哲子卻一副茫然狀,實在難以滿足他好為人師的成就感。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揮着麈尾把沈哲子驅趕出去。
沈哲子被如此對待,心中自然有些不忿,很想問問葛洪:你知道天花怎麼治?你知道恙蟲是什麼?你知道丹砂煉水銀的化學方程式怎麼寫……呃,這個他自己也不會。但無論如何,面對這個土法化學家,沈哲子還是有極大心理優勢的。
眼下還不是時機,沈哲子打算再過個一段時間,找機會便抛出一份來自後世的化學知識,一定要把葛洪震得目瞪口呆,納頭便拜,一雪今日之恥!
晨曦微薄時,沈哲子尚在睡夢中,便聽到門外叫他起床聲,原來是紀瞻已經醒了要見他。
沈哲子不敢耽擱,起身用冷水洗臉振奮精神,然後便在紀家仆人帶領下又走入紀瞻的居室中。
昏睡許久之後,早上醒來的紀瞻精神還不錯,沈哲子走進房中時,還在侍女服侍下小口輕啜湯羹。沈哲子不敢打擾,便立在紀友身後,一直等老人吃完早飯,才一起在房内落座。
再看到沈哲子,紀瞻臉上又流露出笑容,看得出他是發自肺腑的欣賞這個少年。紀瞻招招手示意沈哲子到自己榻前來,位置還要在孫子紀友之前,他笑問道:“明白我為何讓你去王府拜見了麼?”
“略有所得,還請國老斧正。”
沈哲子便将他昨天下午在王氏門前枯立時一些體會講出來,房間内的幾個人,紀瞻一邊聽着一邊微微颔首,葛洪則是連連歎息以示對這種蠅營狗苟的行為想法之不恥,至于紀友則是大感詫異,他實在想不到如此簡單的一個行為還有這麼多說道。
待到沈哲子講完後,紀瞻才咂咂嘴巴,笑着指了指滿臉不屑狀的葛洪,旋即又望向沈哲子:“難怪稚川要說你心勞至損,玲珑心竅似賢似奸。被你這麼一說,原來我自己也成了個老奸鬼。”
葛洪冷哼一聲,似在表示本就如此,旋即又因自己竟與這大小兩個奸鬼共處一室而感到不可思議。
沈哲子恭敬道:“小子境界粗淺,氣度全無,對國老的深意曲解至斯,實在羞愧。”
“應該羞愧的是我,方寸之暗謀,被你這個童兒窺得通透。”
紀瞻笑了片刻,旋即又問沈哲子:“可有了表字?”
“家父拟字維周。”沈哲子回答道。
紀瞻微微沉吟,而後道:“下武維周,世有哲王。你父親對你寄望很深啊,如此倒不用我越俎代庖。”
所謂的表字,通常是在加冠成丁時拟定,有的是自己拟字以彰顯志向德行,有的是親屬代拟以表美好祝願和願望,也有授業長輩為之取字。
沈哲子年紀還遠未到取字的時候,老爹為他取字時是覺得行将永别。此刻紀瞻想為沈哲子拟定一個表字,則是顯露出對沈哲子的稱許贊賞,加之自己命不久矣,想要憑此給沈哲子提供一些幫助。
“那麼,維周,你願意到我門下來讀經治學麼?”紀瞻又問道。
聽到這話,不獨沈哲子,就連紀友和葛洪都驚愕當場。
時下高門大族多有門生義附,或稱門生、門徒或門義,但其實大多是隻取名号,其身份與仆人雜役等同,貧寒人家以此阿附權貴以求晉階,而士族高門則将之當做變相的蓄養奴仆,甚至公開販賣門生名額以牟利斂财。
除了這種奴仆變種的門生外,其實還是有嚴肅的師徒關系的,而且非常莊重。士族傳承,家學為重,一旦将人列入門牆授以家學,不吝于接納對方進入自己家族。
這樣的授經弟子,雖然不像血脈親人一樣有繼承家業的資格,但對于婚喪嫁娶之類的家事都有發言權。更重要的是,授經的弟子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繼承一部分政治遺産!
譬如蜀漢昭烈皇帝劉備,在其漫長的人生奮鬥曆程中,成為皇叔之前,前期可是一直頂着“盧植弟子”的名頭才能混得開。
正因如此,高門大戶雖然敞開家門廣收門生,但卻從不輕授家學。紀瞻提出這個要求,可謂對沈哲子看重至極。
沈哲子昨天也想過許久,紀瞻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幫助自家渡過難關,避免沈家屈從于南頓王司馬宗,但卻萬萬沒想到紀瞻會用這種方式。
吳興沈氏雖然是土豪之家,但為世人所輕便是清望不著,庶無家學,此前老爹還酸溜溜的表示懶得跟人辯,但其實是無從可辯。要在學術上取得為人稱道的成就談何容易,往往都需要幾代人上百年的積累,曆史上吳興沈家成為真正世所公認的高門,已經是百年之後的事情。
但如果沈哲子一旦成為紀瞻的弟子,那麼就有了一個學術上的淵源,此後沽名養譽順理成章,便不會再有人說吳興沈氏沒有家學。甚至如果紀氏家道中衰,沈家就會成為無可争議的紀氏家學繼承人!
饒是沈哲子慣于淡定,這會兒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國老,小子我、我實在是……實在是當不起您如此厚愛……誠惶誠恐!”
“我這個老朽,應該也還配為孺子之師。你如果不反對,事情就這麼定了。我知道眼下這情況,你父親也不便趕來建康,你家在這裡有什麼親厚長輩,傳信讓人來我府上吧。”
紀瞻很快就做了決定,又對紀友說道:“家裡親厚的故舊可以通知一下,不要弄得過于喧鬧。時間就定在明天吧,擇個良時,我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紀友本來對祖父的決定還有遲疑不滿,可是聽到最後一句後,悲怆又湧上心頭,不忍違逆祖父的意思,垂淚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