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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098老叟自賤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564 2024-03-30 10:13

  負責接待沈家父子的是虞潭之子虞仡,年與沈充相仿,本為郡府司馬,年前沈充入主會稽後便棄官歸鄉,至今不仕。

  對于這對父子惡客,虞仡心中殊無好感,其本身也是拙于辭令的讷言之人,将人迎入門中後,幹巴巴寒暄幾句,而後便枯坐在席,望着房門外庭院怔怔出神。既不讓人奉茶,也不與沈充交談,隻是視線偶爾掃過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

  在别的年代,聲望或許隻是虛無缥缈的東西,但在時下,卻是實實在在的政治資本。去年虞潭清望在吳興頗受打擊,繼而波及到整個虞家的名望,今年開春,會稽鄉議便有兩名虞氏子弟品級黜落。因此,整個虞家對沈哲子都是恨之入骨。

  若非其家經術相傳,勇武略遜,隻怕此刻早有前程被阻的虞家子弟忍耐不住心中恨意,打殺出來。

  沈哲子神情倒是與老爹如出一轍,既來之則安之,既然虞仡對他們視而不見,那麼他們也就自便了。安坐席上,左顧右盼,望着虞家府内建築或點頭或搖頭,似在心中臧否。間或溜達到廊下去,仰頭看看虞家莊園中聳立的聽潮樓。

  這聽潮樓不隻建築巍峨,據說内中藏書也極多,号稱冠于三吳。這讓沈哲子很是意動,心裡思忖着要不要把這藏書樓據為己有?不過如此海量藏書,關乎到虞家在學術界的地位,想搶書簡直比殺了他們還要無法忍受。

  但事在人為,沒試過怎麼知道做不到?試一試又何妨。

  心内正思忖着,便聽庭外有人語腳步聲,不旋踵,已有一名手提笠帽的麻袍老者步入庭中,正是久未謀面的虞潭。與上次見面相比,虞潭更顯清癯老态,足蹬芒鞋,手握竹杖,看上去像是一個樂天知命、飨食自足的鄉間漁翁,頗有野外遺賢姿态。

  但這樣一副清趣樸實的裝扮,與這廣廈千間的莊園難免有些不相符合。在沈哲子看來,這虞潭去年确實所受打擊不輕,以至于歸鄉後,唯有淡泊以明志,漁樵之樂可遣懷,頗有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意味。

  看到廊下站立的沈哲子,虞潭也是微微錯愕,心情不乏複雜,以至于整個人反應都慢了半拍。

  他已過耳順之年,本以為自己可不懼物議言非,念頭始終通達,但其實做不到。每每午夜夢回,腦海中回蕩起少年咄咄逼人的辭令,心情便更加抑郁。偏偏表面上還要做無謂姿态,與人交際淡然以對,心内實則惴惴恐被看輕,令他頗受煎熬。

  愣了片刻後,虞潭才将手中笠帽、竹杖遞給身後老仆,望着沈哲子微笑道:“我家并無桐枝,竟得雛鳳流連,真是意外之喜。”

  聽到這誇贊,沈哲子卻并不高興,鳳雛名者,後漢龐統,可不是長壽之人。老家夥莫非暗諷自己多逞智計,要不得好死?

  不過既然決意要緩和矛盾,無論這虞潭真心誇贊還是惡意暗諷,沈哲子都不介懷。說兩句又少不了一塊肉,假使對方真有惡意,那自己更要長命百歲,氣死老家夥!

  這時候,房内虞仡和沈充聽到聲音,也都起身步出房門。沈充立于庭内,對虞潭說道:“我居會稽年餘,始終庶務纏身。今日才得暇拜會賢長,還望虞公見諒。”

  “使君言重了,我不過鄉中一叟,老朽不堪;使君卻是國之幹臣,身系重任,實在不敢有勞使君問訪。”

  虞潭與沈充并肩步入房内,看到案上空無一物,便猜到這父子兩人在家中遭受冷遇。他眸子一轉橫了兒子一眼,心中不悅,既然已經将人請入家門,還如此作态,這不是讓人益發看輕!

  但兒子生性木讷,虞潭也是深知,不便在人前怪咎。隻是在看到坐在沈充下首的沈哲子時,心内不禁有些感慨。沈氏一門武夫,何幸養此麟兒!

  待虞潭着人奉上茶湯,沈充才又開口道:“今日拜會虞公,實為請罪而來。年前小兒孟浪輕率,以其淺見薄識面忤虞公。我教子無方,使其不習恭順之義,自恃思捷,多逆長者之教,實在慚愧。”

  話一講出口,坐在另一側的虞仡頓時怒形于色:“童子劣行,豈獨逆教……”

  “住口!”

  虞潭手拍案幾,喝止兒子,旋即再望向沈充,神情不複淡然:“老夫已是耳順之年,善言惡語,何不可聞?賢長未必無缺,愚夫偶有一得。令郎師出名門,才彰氣盛,确令老夫汗顔。往年國運艱難,雖老邁之軀,不能安于室,勉力而為。如今賢能擔國之計,俊逸卓然而起。老夫自當倚杖歸鄉,以避賢路,欣望盛世将至,使君又何出此言?”

  虞潭這一番話,看似樂天知命,實則如鲠在喉,頗多激憤,陳情自剖之外,又暗諷國任非人,看來已是抑郁良久,以至于不吐不快。

  往年我不辭老邁,匡扶社稷,舉義讨逆,如今賢者隐退,謀逆者反居高位,簡直豈有此理!我就安坐家中,看這世道怎麼大亂!

  沈充聽完這番話,先是沉吟少許,然後才一指沈哲子:“虞公國之所仰大才,凡人得親近,皆要傾心受教,相約壯舉。如今我有幸與虞公對面而坐,反見疏離,難求一言之教,非你逞才,何至于此!”

  按照預先排演的節奏,沈哲子下巴一揚,狀似不服:“既為皎皎明珠,本就該懸于明堂,光照時人,豈童子一言而晦之!老叟自賤,甘于蒙塵,自廢其才,與我何幹!”

  “放肆!”

  沈充聽到這不遜之語,狀更惱怒,揮起手臂要掌擊沈哲子,但終究還是舍不得,揮落的手掌向下一滑,将案上茶盞掃出數丈之外!

  “逆子,還敢猖獗!今次若不能得虞公寬宥,我鄉土托誰?”

  沈充一臉憤怒狀,怒喝道:“來人!給我将這逆子拖下去,扒衣縛荊,逐出庭外北面謝罪!”

  沈哲子卻仍據理力争,不肯低頭:“此公春秋雖長,不能容人,豈可将我桑梓父老托于其手!兒雖不肖,不敢忤父,縛荊則可,無罪可認!”

  說罷,便氣呼呼走出房門,旋即便被自家部曲一擁而上要帶下去。

  虞家父子看這父子兩人在自家門廳之内鬧得歡騰,皆有目瞪口呆之狀。眼見沈哲子被擒拿下去,似乎要來真的,虞潭連忙起身說道:“且慢!使君意欲如何不妨直言,令郎才具天生,我亦嘉之,絕無怪咎之念!”

  說實話,看到沈家父子争執幾近反目,他心内确實頗感快意。

  但若這少年真被扒衣縛荊跪于自家門前受辱,那麼針對他已經漸漸平息的物議将再次喧嚣塵上,屆時要面對的将不僅僅隻是非議那麼簡單,甚至可能會出現實質性打擊。畢竟沈哲子也非籍籍無名之輩,尤其作為紀瞻唯一弟子,已是吳人内定的後起之秀。

  除此之外,更令他好奇的則是這父子二人所争執的内容,似乎與自己頗有瓜葛。

  聽到虞潭這般表态,沈充才示意部下放開兒子。擺出這番姿态,除了示好之外,亦有考驗虞潭之意,若虞潭始終不發言勸阻,剩下的也不必再談,從此後勢不兩立,你死我活!

  沈哲子得以返回廳中,似乎仍是忿怨難平,坐在那裡不發一言。

  虞潭心中一動,笑語道:“沈家小郎為何如此忿怨老夫?過往或有舊隙,但若仔細衡量,老夫亦算是助你揚名。舊怨不叙,即論年齒,老夫亦身披甲子,緣何不得禮待?”

  “豎子,虞公未以舊隙罪你,你自己不能自持,還要任性壞我家聲?”

  聽老爹這麼大言不慚家聲雲雲,沈哲子心内不禁暗笑,在他之前,沈家居然還有家聲?

  但表面上還是有些氣虛,流露些許少年人好面子的倔強,隻是起身對虞潭深揖為禮,卻不肯開口。

  有些尴尬的氣氛總算緩和下來,這時候,沈充才笑吟吟對虞潭說道:“我今日來尊府,确有一不情之請。我年資鄙薄,台中雖然委以重任,心實惴惴難安。此鄉自有賢遺,虞公可稱國柱,既歸鄉土,會稽豈有我立足之地。”

  聽到沈充如此示弱,虞氏父子反應不盡相同,虞潭尚能自持,而那虞仡卻已是驚喜的坐立不安。

  沈哲子見其如此,心内不禁歎息,人之才幹格局,确與家世無關,虞氏空有滿樓經藏,子弟卻仍不乏草莽,難不成這家夥以為老爹會将方鎮之位拱手相讓?

  “使君言重了,選材任事,台中裁之。我不過一介鄉居老叟,漁樵自給,身外無求,待死而已。”虞潭想了很多,神色卻不見變化,隻是禮貌回應。

  “讓賢避位,本為古之道義。然名爵之任,決于中廷,私相授受是為悖逆。但若坐視虞公才具虛置,不能益于時人,那我既失其職,又失道義,罪莫大焉!”

  沈充一臉真摯道:“權衡良久,心有一得。虞公之才具德行,我自深知,願以桑梓鄉人托付,舉虞公為吳興太守,不知虞公之意如何?”

  聽到沈充道出目的,那虞仡神态便有些失落,顯然在其心目中會稽鄉土,要比吳興重要得多。而虞潭身軀卻是微微一晃,眸中漸漸閃現精光。

  他本失意于吳興,複歸其地,确實頗有無地自容之感。但若再想一層,吳興為其失意之所,不恰好正是重拾信心的所在。

  但他已經這個年紀,所思所想務求周祥,并不因沈充一言而做出決定,需要通盤考慮得失,才肯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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