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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7會稽難入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4807 2024-01-31 01:10

  船近烏程時,水道往來更加頻密,王彬這一行四五艘船,居然被堵在水面上,遲遲難入前方水栅,根本難以靠岸。他不免更加焦躁,讓人乘着舢闆上岸往吳興郡府去送信,同時又讓人持着他的手令去尋碼頭上的主管吏目,為他靖道。

  過不多久,前往碼頭的屬員先返回來,後方則跟着一個體态微胖的黑袍吏目。那吏目登上船來,看到船上樹立的儀仗旗幟,再見到身穿華袍的王彬被一衆豪奴簇擁在甲闆上,神态不免有些拘謹,趨行上前持禮下拜,開口後卻是滿嘴濃厚吳音。

  王彬雖然不習吳語,但也久在江東,對于那吏目所言大約能聽得明白,但卻懶于回應,隻作不懂,說道:“去将孔郎請來,這吳言如野雉聒噪,誰又能聽得懂!”

  周遭随員們聽到這話,便都竊笑起來,那吳人吏目雖然隻說吳語,但卻聽得懂洛音,聞言後臉色已是一變,長身而起,不再執禮,隻是眼望江面,神态疏遠。

  “哈,這貉子倒是不乏幾分鲠骨,隻是終究野氣難馴,遠疏清趣。”

  王彭之站在父親身後,望着那吏目的無禮姿态,忍不住笑語調侃道:“倒想看一看他若知曉面前何人之後,會是怎樣惶恐姿态。”

  “遠鄉陋俗,他又能有幾分知禮。”

  那吏目雖然無禮,王彬倒也懶得去計較,見孔混匆匆而來,便一指對方說道:“貉言晦澀難懂,孔郎你來告訴這鄉夫,排開水道,放船入栅。”

  孔混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變,他一路行來倍受冷待也就罷了,近鄉之後居然還要遭此羞辱,實在太過分!心中雖有忿念,但擔任王彬屬官也是他的選擇,這一口怨氣也隻能忍耐下來,上前與那吏目細語幾句,然後才轉回頭來,神态有些為難道:“使君所命,此吏難為。前方渡口本是私産而非郡屬,他在這裡不過是郡府代收航稅,并無監運之職。”

  王彬聽到這話,臉色已是微微一變,環顧周遭舟船繁密的景象,忍不住皺眉道:“如此舟船繁多、水網交彙的通衢大道,誰人敢貪作私産?”

  “乃是丹陽長公主府。”

  孔混有些無奈的說道。

  王彬聞言後,已是連連冷笑:“好大勢的沈家,好大勢的丹陽長公主府!如此公然鲸吞國中山水,難道這陋鄉就無一二義士敢為社稷鳴聲?”

  對面那吏目聽到這話,神态已有忿色,張口便作急言。

  王彬讓孔混來翻譯,隻是借此羞辱罷了,他本身聽得懂吳語,隻聽這吏目言道這一處渡口本是灘塗,片竹難行,乃是郡中以沈家為首一衆鄉宗們出人出力,疏浚開通,才成了眼下這通暢水途,本來就與國用沒有什麼關系。如今郡府反而要仰仗這些水道航稅,大得其利以資台用。

  這一番狡辯之詞,王彬是一個字都不信,他絕不相信沈氏深卧鄉土、鼠目寸光之徒居然會做這種利國利民之事。不過他卻不屑與那吏目争辯,隻是轉身對曹曼笑語道:“聞此狡詐粗鄙之語,可知鄉俗如何敗壞!稍後見到謝幼儒,倒要問一問他,苦求大郡卻長治無功,誰人之過?”

  言罷,他便轉身返回艙中,至于那吏目也不放行,隻是讓随員們監在甲闆角落裡,用作稍後奚落謝裒的人證。

  那吏目無端被縛,神色氣急敗壞,隻是對孔混高呼道:“卑下奉職受任,上官不曾見辱。這途過貴客,怎能如此相迫!孔家世君,此為何意?”

  孔混聽到這話,不免有些難答,想要上前解圍,後方卻傳來王彭之高呼聲:“孔君若叙鄉誼,稍後自有長閑,眼下使君受擾,你倒是不乏閑情。”

  孔混聽到這話後,冷眼望了王彭之一眼,他是王彬屬下,沒必要看這個閑人眼色,上前讓人解開吏目身上繩索,稍作寬慰,然後才随行進了艙室。

  王彬正在艙中打罵沈氏宗賊狂悖貪婪,眼見孔混入艙,便指着他說道:“今日所見,孔郎慚不慚愧?你家也是舊望名流,卻眼見宗賊濁家鄉中肆虐而無作為,可有痛心疾首之感?”

  孔混聽到這話,哪怕再能容忍,也忍不住冒出火來,冷漠言道:“才淺卑用,不敢輕論公事。吳鄉或有異俗,終究也是王化之境,較之北地豺行狼顧之紛亂,仍是靖安。使君遠鄉而來,一時難近鄉俗,久而或能相通。”

  聽到王彬姿态高高,諸多卑辭攻讦鄉土,孔混不免回思驸馬痛罵殷融之言,大覺罵出了他的心聲。這些北伧,一個個将自己目作天命所眷,奔逐南北都要強求人上,對江東諸多不滿,老犬窮吠,殊為可厭!

  王彬聽到孔混這頂撞,臉色頓時拉了下來,冷聲道:“孔郎對我所言,似有異心别思?”

  曹曼見彼此将要言惡,連忙開口笑語道:“使君不過一時噱言,孔丞何必作真。正因遠鄉來任,所以才需要孔丞這種深悉鄉情之人輔弼,既為國務,也為鄉好。”

  孔混隻是漠然而立,并不回應。

  王彬在席中臉色陰晴不定,片刻後才勉強笑道:“長居窄鄉,不免性狹。閑談而已,不必強作厲聲。”

  嘴上雖然這麼說着,心内卻是更加深厭孔混。若非他還有仰仗對方之處,現在就要将之逐下船去。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前往烏程郡治的随從也返回,隻是帶來一個郡府屬員,回報謝裒不在縣中,而是前往嘉興修築塗塘防賊。因為每歲秋收之際,總有小股羯奴跨海南來侵擾沿海郡縣。如果現在去通知的話,最快也要等上一兩天才能返回。

  王彬聽到這話,不免更加煩躁,隻是恨恨道:“謝幼儒徒負清名,不過也是輕改轍印的伥鬼之徒,赴任未久,已經甘伏于貉子窮威之下!”

  他是覺得不可能這麼事有湊巧,謝裒肯定是怯于沈氏鄉威,所以才避而不見。

  謝裒不願相見,王彬自然也不會自降身份去苦求一見,讓人将那吏目鞭打一番逐下船去,但也隻能在水面困到了半夜,才行過這一處繁忙渡口。

  再往南下過了龍溪,便途經沈家的大本營武康。這裡倒也沒有太多貨船蜂擁争渡,倒是可以一覽田園風光。

  如今早稻新熟,秋收剛剛開始。水道上所見兩岸大片膏腴之地,微黃稻浪随風起伏,濃郁稻香讓人熏然欲醉。田壟之間,不乏短褐鄉人成群結隊,提着鐵鐮在田中收割勞作。間或停下來略作歇息,便有鄉人興緻盎然放聲高歌,氣息醇厚,吳調輕快,聞者不免大有愉悅之心。

  原本這應是極為祥和的田園豐收畫面,可是落在滿腹忿怨的王彬眼中卻并不覺得開懷,隻是更加厭惡:“北地胡奴狼虐,踐踏神州,王道偏安,舊業蒙塵,這些化外貉子不感國祚之危,卻埋于鄉土,苦作窮樂,實在可厭!”

  對于王彬這每日例行的敗壞吳人之語,孔混已經有所免疫。自從過了烏程,眼見到吳鄉繁榮富足之态,王彬便似乎陷入了某種焦躁狂态中,每看到一樁新事物,總要大貶一番。

  他雖然不會當面頂撞,但每每聽到新說,心内也是不乏腹诽。胡奴狼虐,踐踏神州,難道是吳人之罪?

  吳人向來被視作亡國之餘的孽種蠻夷,哪怕他們孔家在中朝都無例顯任,倍受排擠。假使吳人真的悖于王化,又怎麼會給這些伧子假借王命過江苟存的機會?就該鐵鎖橫江,将他們統統沉殺!

  其實途行到現在,孔混已經有些後悔謀任王彬部屬。他甚至不乏遐思,期盼吳人中能夠出現一位勇壯之士,北上破奴,屆時必将銜環執缰而從之,待到克成大業,再來看這些不能守鄉的敗業北伧是何嘴臉!

  南行到了餘杭附近,水道舟行更加擁擠。謝裒人雖然沒有見到,但是送來郡府通行的手令。原本王彬是不屑于用,可是到了這附近才發現,憑他王氏的名聲和還未正式上任的内史手令,根本就寸波難行。隻能拿出謝裒的手令來,才能見縫插針的借用吳興郡府專用水道,才算是行出了吳興郡,否則隻能棄船登岸。

  船過餘杭舟市的時候,眼見千帆競逐、難見尺浪的繁榮景象,一行人不免都是瞠目結舌,就連孔混都不能免俗。他不過幾年沒有歸鄉而已,實在想象不到鄉土之内居然已經如此繁華!

  不過眼見到王彬等人也是唯有錯愕,孔混終于抓住了一個機會,笑語道:“吳中水網充沛,船作車行。鄉中此态,已是常情,未知使君鄉土可有盛況比于斯景?”

  這句式本是吳人北上長受刁難取笑的話語,此時從孔混口中講出來,讓他倍感暢懷,乃至于生出以鄉土為榮的自豪感!

  王彬聞言後,隻是冷哼一聲,并不作答。而旁邊王彭之忍受不了,冷笑道:“太康年間,千帆橫流,斷索跨江,揮戈滅吳,難道不勝于此态?”

  “尚有永嘉年間,賊奴弄事,民潮斷流,窮奔江表。”

  一路積攢了滿腹的忿怨,鄉土将近,孔混也實在忍受不了日日被言辭奚落,忍不住反唇相譏。他甚至已經打定主意,即便是因此更加見惡于王彬,大不了棄官歸鄉隐居,總好過每日耳邊惡言侵擾。

  若是以往,王彬聽到孔混如此不留情面的奚落,隻怕早就要按捺不住,隻是餘杭舟市如此繁華姿态,已經超乎他此前對于吳中的認知和想象,因而心情不免沉重起來,覺得此行或會遇到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一時陷入沉思,沒有心思去幹涉小兒輩的争論。

  船在餘杭逗留一日,然後到了第二天才渡過浙江,到達西陵。休養了一夜之後,王彬的心情倒有所好轉,最直觀的表現就是又開始抱怨會稽方面無禮,至今不來相迎。

  一行人在西陵下船上岸,王彬先派屬員快馬前往山陰報信,然後才帶領着數百人的隊伍徐徐往山陰而去。

  行過大半日,傍晚時分,王彬正待要吩咐強征來的西陵縣令就近征用莊園休息,突然感覺地面微顫起來。過不多久,前方坡道上便湧現出數百騎士,正向此處飛奔而來。

  眼見随員們臉色多有異變,王彬便笑語道:“塗嶺溝塘密布之地,何須多置奔馬。貉子拙于軍用,好弄于非,想要以此懾我,實在引人發噱。不過既然已經來到,倒省了留宿之勞。”

  衆人聽到此言,便也都安心下來,類似王彭之一類的年輕人,已經開始笑語調侃吳人騎陣不得法之處。他們未必也通于軍略,但是貉子不擅騎總是不争的事實,怎麼說都不會錯。

  少頃,騎陣已經沖至近前,首先下馬乃是一個中年人,輕甲之外尚罩着一件布袍,下馬站穩之後便上前問道:“會稽賀隰,奉沈使君之命前來迎接王使君。”

  “沈士居在哪裡,他怎麼不來?”

  王彬在親随簇擁下上前問道。

  賀隰聽到這話,眉頭微微一皺,且不說沈充本就是上官,怎麼會有出郭迎接下屬的道理!單單王彬此言便暴露出此人自大之心,就連王敦在世時,王氏兵甲半覆江東,吳人都有視而不見者。他王世儒又算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讓人雲集景從!

  心中雖然不忿,賀隰還是耐着性子說道:“境内賊寇橫行,使君掌兵剿匪,未在治中,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王彬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笑起來,什麼剿匪,分明是色厲内荏,對他避而不見。不過他人都已經來了,避又能避到幾時?難道他在山陰的日子裡,沈充就終日浪蕩于外而不歸鎮?那倒省了他的許多功夫。

  一念及此,王彬便笑語道:“此鄉民風難馴,台中因此使我為沈士居分勞。既然他奔波于外,那我也就不必去山陰,先往犒軍。不知如今軍在何處?有無兇險?”

  沈充想要避他,那是避不開了,他倒要看一看這昔日門下故吏久霸鄉土,如今又是怎樣窮兇姿态。

  賀隰聞言後,便笑語道:“兵事兇險,我勸使君還是不必疾行。匪患在浙西新安,沈使君如今正集六軍之衆窮逐剿匪,也無暇他顧啊。”

  王彬臉上原本不乏調侃笑容,可是聽到賀隰之言,笑容已是陡然僵在臉上。浙西剿匪?什麼匪徒值得萬人精兵前往圍剿?這是在剿什麼匪?分明是提重軍要往江州去火并啊!

  繼而他便又看到賀隰雖然上前,但距離還在數丈之外,至于那數百騎士卻并未下馬,而是擺出沖鋒之陣!這哪裡是來迎接,分明是要脅迫他啊!他已經不敢想象,假使沈充真的往浙西去與江州的王舒打起來,自己今次興高采烈南下,迎接他的會是什麼結局!

  “我不去山陰,先往浙西!”

  未及細思,王彬早已不複淡定,轉頭便往部衆們飛奔而去,一邊奔跑一邊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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