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奕在密林外跳腳打罵蕭元東不講道義,甚至于将自己部衆都召集起來,準備再沖回林中去。
今次諸将外出獵功,他的表現雖然尚算優異,但功事誰又嫌多。更何況繳獲戰馬在諸多事功當中本就名列前茅,若能得獲百數匹戰馬,論功要比他早前斬殺一個羯奴護軍還要高得多。
畢竟羯奴在地方上軍職泛濫,大凡奴将隻要稍擁數百千數兵衆,都可得一将軍号,又或護軍、城主之職。如果不是奴衆中極負威名者,也根本算不得什麼,無非一顆腥臭奴首而已。
但戰馬則不同,以往在淮南,這方面的需求還不算太大。可是一旦過了淮水,淮南軍在這方面的短闆便暴露無遺。騎兵規模太小,不足形成大規模的沖擊,因而必須要仰仗水軍的後援和補給,對水道的依賴實在太嚴重。
謝奕等人近來在淮北之地遊蕩,也多受此困,明顯的感覺到那些奴兵們也窺破了淮南軍的缺陷,活動地域盡量遠離水道,越來越難遇到合适的對手。且就算是遭遇到彼此交戰,一旦戰事不利,奴兵便能仰仗機動力而快速脫戰,極難全殲。
如果有足夠的戰馬組織起大隊騎兵,淮南軍近來在此境擾敵戰果還要遠勝當下數倍有餘!
然而無論謝奕怎麼叫罵,密林内都無聲息。他又不能真的率衆攻打進去,一時間倒有些無計可施。
過了大半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蕭元東才施施然行出密林。
謝奕見狀,更是氣急敗壞,沖上去提拳就要打。而蕭元東卻一臉怡然自得,笑吟吟道:“你在這裡吵鬧什麼,也不覺得累,反讓淮北鄉民見我王師各部不諧,我又沒說不攜你一程。”
謝奕初時還是怒目飛挑,待沖至近前便聽蕭元東此語,揮起的胳膊驟然頓住,攥起的拳頭也舒展開,手掌輕輕拂在蕭元東肩畔,溫情脈脈道:“元東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我之間,難道隻有這些話可說?早前得你告急之訊,我是五内俱焚,肝膽……”
蕭元東退開一步,打落謝奕手掌,似笑非笑道:“那你剛才在林外辱罵?”
“隻是溫故知新罷了,又不是在罵你。似你我這類寒卒,又無庾三、沈五那麼無恥,總要精勤于技,互為臂膀,才能稍争一二啊。”
謝奕幹笑一聲,神态溫順無比,兩手虛攙,一臉谄媚:“方才那鄉人所言獵馬,不知是……”
“你我之間,不是并非隻有這些話可說?我倒想聽聽還有什麼别的可說,你說吧。”
蕭元東聞言後卻是呵呵一笑,今次總算有籌碼可以拿捏謝奕,想到這小子早前歸營在他面前諸多炫耀,大有吐氣揚眉之感。
謝奕眉弓已是顫了一顫,情知這小子必然要趁此為難他一番,本來臉面與他而言隻是身外物,但開始便被逐出林外,根本不知能獲多少。若隻得一二十匹戰馬,那他這臉面可就丢的太可惜了。而且還不會算完,以後這損友必會以此沒完沒了的以此嘲笑。
心内略一轉念,謝奕便直起腰來,一臉曠達淡然之色,傲然道:“你既然不願多談,那也無謂勉強。我謝無奕如今在這淮域也非無名之輩,功事但憑自取,絕無強人所難。”
“你是擔心所獲太少,不足低頭吧?我不妨道你一二,今次若能成事,鎮中或能再集一軍騎甲,屆時你若願意至我麾下,這也好說。”
蕭元東笑聲更大,神态十足自得。
謝奕聽到這話,眸光已是透亮,疾問道:“莫非能得數千戰馬?你不是在詐我?”
“信或不信,憑你自決了。”
蕭元東哈哈一笑,繼而便皺眉道:“先前你說我無道義?”
“是這麼說過,不過你若肯改了,倒也不必自責負疚。”
蕭元東聽到這話後,笑聲卻是戛然而止:“你說什麼?”
這會兒謝奕卻是一臉淡然之色,呵呵一笑:“你要恭順一些,仔細将鄉人告你之事講給我聽,我才考慮要不要助你克成此功。難道你以為單憑自己所部,就能得此奇功?”
“謝二,你……”
蕭元東覺得自己還是小觑了謝奕的無恥,一時為之氣結,不過在稍作沉吟後便冷笑道:“罷了,你與我所統也是仿佛,加你不多,棄你不少。這麼一想,我還是去尋庾三讨論此事更加妥當。”
說罷,他便轉身複往林内行去,而身後的謝奕則是一臉僵态,片刻後已成幽怨,語調也轉為凄楚:“蕭郎安忍棄我?庾三不過一個恃衆行兇之徒,怎比你我同境同愁!你身困至此,又是何人救你?我是一時失态浪言,但其實心迹如何,你難道不知?”
蕭元東聽他語氣,頓生毛骨悚然之感,當即便回身擺手:“若想分食,即刻住口!乖乖随上來,明日助我将這些鄉衆送歸營地,再說其他。”
“都聽你的!”
謝奕谄笑着湊上來,又是一番擠眉弄眼,同時還不忘再說庾曼之幾句壞話:“庾三那狂徒,有其丈人之勢可仗,近來每發狂聲。元東你若與他共謀,不過更增他狂态。怎如你我并肩,共取大功,屆時倒要讓其他人俗眼得辨誰是英雄!”
“你也沒有比他謙遜太多!”
蕭元東撇撇嘴角,掃了謝奕一眼。
“是、是!我是豚彘乍肥,不知輕重。幸在良友雅量包涵,不至積重難返,來日必改,謙虛做人!”
謝奕連連點頭,一副自悔之狀,又斜着眼小心問道:“真有那麼多馬力可取?但如此大事,怎會是尋常鄉人能知?”
“那個劉迪劉二郎可不是尋常鄉野俗類,我是打算将他引入我部,不作尋常卒用。哈哈,謝二你惡聲人厭,是招攬不到此等賢士來投的!”
蕭元東不乏炫耀的講了講那劉迪諸多異能,順便又刺了謝奕幾句,早前心内所積憤懑,頓覺一掃而空。
謝奕眼下還盼與蕭元東一起獵取大功,聞言後心内雖然已是頗多憤慨,但嘴上還是頻頻應聲。
兩人再歸林中,坐回鄉人們在樹林裡作出的平坦營地,此時借着篝火之光,才發覺這營地雖然不乏簡陋,但卻頗成章法,于是對于蕭元東言中不乏推崇的那鄉人劉迪也頗好奇。
此時蕭元東也早不再将那劉迪視作尋常鄉人,配以甲刀算是辟用,坐下後便将人喚至近前,又讓他将先前所說之事在複述一遍,讓他與謝奕能夠共商。彼此舊誼深厚,尋常玩笑無傷大雅,但正事上卻還知道輕重。
于是劉迪便又繼續講述一遍,這又與他身世舊業相關。
他早前所言與親長在外覓食,其實是早年趙主石勒尚未一統中原時,曾在左近汝南葛陂制舟欲要南擊當時尚未于江表建制的琅琊王司馬睿。當時他家也是鄉中巨室,因而家财人丁俱被奴兵征用。後來奴兵返回北地,他們一家便也隻能随軍離鄉。
一家人身陷奴部,後來脫離軍中,便在北地販賣私馬兼職盜匪。當時北地尚有漢趙與石趙對攻,夾縫之間倒也能活。後來漢趙在關中覆滅,石趙便加大了清剿之力,加之部衆出賣,他們這個團夥便被擊破,或降或死。
劉迪父輩不願再事奴,便帶幾名親衆歸鄉,卻死在了途中。劉迪秉承遺願,最終護送骸骨歸鄉,雖然鄉土早已人物皆非,但總算也是落葉歸根。
“早聞江東沈侯統王師收複淮南,本來打算除喪之後便過淮投軍,卻沒想到身還未動,大災已經臨頭。不忍抛棄鄉衆,隻能受擄于此。”
稍作歎息,劉迪才又說道:“年前外出置貨,偶見早年共事舊人,正在谯國監任馬事。牛馬畜用,多在竹邑,城父之間。舊人曾邀我,但因不願再受奴用,因而拒絕。奴本無馬政,全以擄掠足用。今者王師少馬,小民願為刺探虛實,稍得資訊,供将軍取舍。”
謝奕聽到這裡,才知蕭元東為何那麼自得,這可絕對不是什麼三五十匹馬的小事情!要知道眼下谯郡奴兵本就在為即将到來的大軍擄掠征集耗用,可想而知若是此事能成,所獲将會豐厚的難以想象!
此前他還自信滿滿以為蕭元東沒了他不能成事,可是在聽劉迪說完之後,才發現就算加上他,單憑他們兩部人力,也根本難以操作如此大事,甚至連試都不敢試!如果說此事或還有一成的成功幾率,但要是打草驚蛇,那是絕無可能成功,到時他們也就不是有無功事的問題,而是大錯了!
想到這裡,謝奕便恨得牙癢,其中利害,他不相信蕭元東不清楚,他們能做的隻有将這件事彙報上去,根本不敢私自有舉動嘗試。這小子分明還是在詐他,隻是事情并不像他先前所想那麼微小,而是大的超出他們的能力!
“好得很!蕭元東,這件事我記下了!”
謝奕恨恨瞪了蕭元東一眼,想到自己先前那姿态之低,都感到臉紅,深以為恥。
蕭元東聞言後則哈哈一笑,神态可謂惬意,待見謝奕視線又在劉迪身上掃來掃去,不免便警惕起來:“你想做什麼?”
“我在想,你多半要空歡喜一場。若這劉迪所言屬實,且能幫助做成此事,驸馬未必會将他放在旅下遣用。”
謝奕湊在蕭元東耳邊低語一句,待見蕭元東神色略有異變繼而便有糾結,心情便轉好起來,繼而便轉頭向劉迪詢問其人在北時所曆種種。
這一夜再也無事發生,第二天一早,衆人便就起行往江邊趕去。
淮南軍自有後繼補給,倒也不需貪圖鄉人這些口糧,多日以來終于得以飽餐,所以這些鄉人精神也都極好,有一種得救的慶幸,對于來日将要被安排向何方,俱都欣然以往。反正再差,也不可能比早前要被奴衆驅往赴死還差。
将近午時,一行人便與水軍會師,暫時可以算得上是安全。謝奕先行一步,趕往南面的臨時營地通知請援接應,而蕭元東則護送緩行。
就這麼再行兩日,便到了他們這一軍在淮北的臨時營地。這營地規模并不小,原本是渦水上一處河灣,左近還有幾座原本鄉人們修築的水埭,近日因王師至此,又招募鄉人遊食多有開掘,至今已經形成一處面積頗大的港灣,乃是徐州軍與淮南軍共用的一處水寨,共停泊大大小小戰船數十艘,往來軍卒也有數千衆。
鄉人們自然有在外的軍卒負責疏導安置,蕭元東甚至等不及交接清楚,留下邢嶽負責,自己則急不可耐引着劉迪等往營中行去。正行至半途,便見謝奕一臉賤笑的迎上來,與其同行者還有庾曼之。兩人勾肩搭背,神情俱都促狹古怪,而謝奕也像是早就忘了對庾曼之諸多鄙夷的事情。
“你做了什麼?”
蕭元東見狀,心内已經覺得有些不妙,滿臉狐疑之色,怒視謝奕。
謝奕則哈哈一笑,繼而便轉頭對庾曼之笑道:“你瞧瞧這小子,似是窮人乍富,懷擁千金,看誰都像不懷好意。”
而庾曼之也大笑道:“還是要有體諒,元東也不容易,諸多奔波,所獲卻少,不甘心來日任我麾下。哈哈,這卻是難免啊!早前應二綴上一部奴師,與我前後共擊,連殺并俘,所獲幾百,積功更多,可不是一時就能追上!”
聽他二人一唱一和,蕭元東更覺不爽,眸子一轉後冷笑道:“庾三,你真是俗眼昏聩!前日謝二還跟我說,你若非丈人掌兵可恃,必是積功位末,絕無可能躍前!”
庾曼之聽到這話,臉上笑容頓時蕩然無存,胳膊也從謝奕肩上收回,滿臉不善的望去。
“他這是挑撥……”
“你敢說你沒說過此類言語?”
“那你還說……”
聽這兩人鬥嘴,庾曼之臉色更黑,忿忿道:“你們這些庸人還有臉譏我?來日分營俱要做我帳下小卒,屆時看你們還嚣張!再說我得自家丈人親愛,又有何可笑?反倒是沈雲貉……”
幾人正在這裡打鬧成一團,旁側突然響起一聲冷哼:“你們俱都已是兵長之選,卻還如此浪行狂言,要讓兵衆師從何态?”
說話間,沈牧從後方行來,身披明光铠,後方則有四五十名親兵随行,可謂威風凜凜,不怒自威。幾人見狀,忙不疊收斂笑容,不敢再笑鬧。話說回來,他們近來之所以如此熱衷于積功求進,多半是被沈牧招搖所逼的!
“哪一個是劉迪劉二郎?”
沈牧震住了這幾人,而後才轉望向蕭元東身後幾名鄉人,待劉迪行出見禮,臉上才稍有溫和之色,對他招招手說道:“你眼下還非戎身,倒也不必拘禮。我率下這幾兵長是有幾分浪态,若有怠慢,不要在意。勞行至此,需不需要休息一下?若是不用,眼下可随我去見将主?”
劉二郎聞言後自是忙不疊恭然應聲,随行根上。沈牧又指了指蕭元東,說道:“元東,你也來吧。”
“哪一位将主?”
蕭元東聞言後略有詫異,繼而便望向謝奕。
“驸馬剛剛入營……”
謝奕行上來,笑語說道。
蕭元東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黑:“你報上去的?”
“還沒來得及……”
謝奕不乏遺憾道,倒也坦誠不否認自己确有這個想法。什麼叫他是招攬不到賢士來投?他是樂見蕭元東也落一場空歡喜。
“廢話什麼!無事在身就速速歸營休息,稍後還有各軍彙此,屆時都要給新來之師騰出營房!”
沈牧轉過身來低斥一聲,而幾人聞言後目光皆有閃爍,湊上去低聲問道:“諸軍彙此,是要有大的捕獵?”
“這不是你們該考慮的事情,若想早知軍情,來日各自努力求進。一個個任誕無狀,不知所謂,何日才能督治軍馬,得悉秘要!”
沈牧一副高位者姿态,而後便怒其不争的歎息一聲。
待到幾人離開後,庾曼之忿忿道:“你瞧他這狂态,不過先達一步,已是眼内無人!不過是年高幾歲罷了,我如今已是積功之首,也都沒有如此狂态!日後歸都,他若再少财用,大家都不要借他!”
“你也沒有比他謙遜多少!”
謝奕聞言後嘴角一撇,望着庾曼之一臉不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