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一衆鄉徒們面前擺出一副慷慨衛道者的姿态,但想到接下來的布置安排,翟慈心内仍是充滿忐忑。
縣署周圍雖然聚集了上千名鄉勇力卒,但翟慈仍是一副坐卧不安的模樣,視線頻頻望向一臉平靜端坐的王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景略,此事究竟有幾分把握?”
王猛轉頭望去,翟慈老臉上則浮現出幾分局促并羞赧:“我、我也并非懷疑王師戰力,也不是憂慮自身安危……生于此世,活到這個年紀,已經算是僥幸偷生,若、若今次真能令鄉土從速入治,兒郎不再受戰亂所害,縱死又何惜。隻是那遊氏鄉賊實在勢大,我、我隻恐此事再生變數,禍我鄉土更多……”
“我與明府同往,成則共榮,敗不偷生。”
王猛開口回了一句,語調仍然平靜,心中卻不免一歎,更感于自己的能力不足:“盡于人事,恭候天命,若蒼天果然垂憐此鄉,明府此番大義涉險必不虛擲。”
翟慈聽到這裡,便是啞然一笑。他年紀比眼前這年輕人大了一倍有餘,經事也多了數倍,但若講到從容靜氣,卻還遠遠不及。
再一想到這年輕人不過行台先遣一名微卒,此類英流少賢于天中不知凡幾,更難想象那位沈大将軍究竟何等人物,竟能招引如許多的世道賢流供其驅用乃至不惜以命相報。
一念及此,他心裡便不由得踏實許多,口中也忍不住歎息道:“陋居此鄉,所見尺天寸地,若非景略入此教我,更不知天地蒼茫之大。幸為行台揀取,能夠傳道荒土,實在此生大幸!”
此時在金氏陂北,作為翟慈鄉境宿敵的遊秩心情也是忐忑不安,隻是他并不如翟慈那般幸運身畔還有一個王猛可以予之安慰。
此刻塢壁中雖然親徒也都環繞在側,但一個個望去比遊秩還要更顯倉皇無措,這不免讓遊秩心情更加煩躁,頓足怒斥道:“往年家業不是無危,哪一次不是并力卻敵,安渡至今!晉軍錯眼,扶助翟氏狗賊,但其軍也并非全無苦惱,又能作幾分施力?翟賊若果真敢犯我,滅族之日不遠!”
言雖如此,但遊秩心内不安卻越來越濃烈,塢中兩百餘騎兵,是他手中最強力量,此前派出近百騎于鄉境周邊搜索那一營消失的弘武軍,最開始還頻頻有消息傳來,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消息傳遞回來的頻率卻越來越緩。
當然這也是正常現象,金氏陂雖然算不上是什麼地勢宏大的戰場,但南北縱橫也達幾十裡,且地形複雜多變,單憑區區百數騎是很難滴水不漏的耳目嚴控起來。随着探索的範圍越來越遠,消息傳遞自然也會漸漸困難起來。
隻是,上一次消息傳回已經有多久了?似乎是說已經發現了确鑿的敵軍蹤迹,正在加緊追趕逐殺。
雖然對于直接對晉軍下殺手還有幾分憂忌,但眼下也顧不得這麼多,很明顯晉軍是打算幫助翟慈老奴來為難自家,無論未來如何,還是要先渡過眼前危機再說。
太陽漸漸自天中向西面偏移,遊秩心情也越來越煩躁,已經不能安坐室中等候消息,索性登上自家塢壁望樓,眼望向塢壁外蒼茫原野,皺眉問道:“還無消息傳來?”
“兩個時辰前尚有訊息,但至今還無……”
“已經兩個時辰了?”
遊秩聽到家兵回話,心内已是悚然一驚,下意識昂首望向天際,隻見那日光邊緣已經明顯出現了黃昏暈色,他眯着眼仔細觀望,竟從那暈色中窺出幾絲血線!
“再探!再派五十……三十騎出堡探望。”
心頭那種不安越來越難以按捺住,遊秩語調都帶上了幾分沙啞:“隻準他們遠出十裡,無論有無消息,日落之前必須返回!”
很快,塢門便被打開,又有三十騎飛奔而出。那急促的馬蹄聲讓遊秩心情略歸安定,他家雖是鄉境一霸,但想大批量的供養戰馬也是不可能,因有戰馬的限制,所以能夠選為斥候的子弟也是精益求精,每一個都騎**湛、技藝不凡,完全不遜于那些真正的軍伍精銳。
那弘武軍或是天中強軍,但畢竟隻是一衆走卒,即便是再怎麼精勇,又怎麼能夠對這些縱馬奔馳的兒郎健卒造成威脅!這是行伍軍陣中的死規鐵律!
莫非年紀大了,便自然膽怯起來?
遊秩嘴角泛起一絲譏笑,不知是在譏諷自己太過緊張,還是譏笑翟慈狗膽包天。
人在焦急的情況下,時間會過得非常慢,但無論快慢都是錯覺,夜幕仍然如期降臨。陰霾自天際垂落,不獨覆蓋萬物,更渲染到了遊秩的臉上。這段時間裡他始終站在望樓上,豎耳傾聽,可是直到天黑,郊野都沒有再響起馬蹄聲!
“怎會、怎會如此……怎麼會?”
他口中喃喃細語,視線茫然的望向身邊卒衆,然而凡其視野所及,兵衆們俱都下意識的垂首避開其視線,無形的恐慌已經在每個人的心内泛起。
“那些晉卒倒是生得一副好腿腳,竟然蹿出了那麼遠……”
遊秩強笑一聲,繼而擡手攥住身畔的橫杆,口中發出冷厲的聲音:“家業世立在此,誰敢害我,都需拿命來換!”
“火、火……”
他話音剛落,身邊突然響起顫抖的驚呼聲,繼而轉頭望去,東北側夜幕下一抹火光正拔地而起,侵入夜色中!
眼見此幕,遊秩兇腔陡然如蛤蟆一般膨脹起來,沁涼的夜風灌入肺腑之内,讓他漸漸恢複些許理智,隻是背部下意識的靠在了樓柱上。
火光很遠,最起碼距離他家塢壁很遠,隻是那方位、那……
“王家,已經被攻破了?”
口中雖然是疑問,但肺腔裡灌入的氣息卻變得虛弱無比,聽起來更像是一種陳述的語氣。
王氏塢壁在金氏陂下,距離遊氏塢有将近二十裡的距離,地近泾塬,自二十多年前便依附遊氏,但本身也有将近兩千家衆、五六百的壯力,甚至今次還派來近百家衆幫助遊氏守塢。
救不救?
遊秩心内生出這個疑惑,但還沒有做出決定,便聽到望樓下塢壁内已經響起了嚎叫喧嘩聲。其中一個粗豪的聲音尤其刺耳,遊秩一聽便辨認出那嚎叫者乃是他家婿子,也是王家兒郎,正大叫着讓人打開塢門,他要夜奔救難。
對于這個頗為勇壯的婿子,遊秩也是多有喜愛,尤其在得知丈人門戶将要遭難,其人便率領家衆來援,更讓遊秩感懷諸多。
可是很快,他口中卻發出冷厲之聲:“此必敵人蠱惑陰謀,速速押住八郎!誰若再敢喧擾滋事,就地斬殺!”
家衆們領命下樓,繼而喧嘩聲便陡然又響了數倍,但又很快歸于平靜。望樓上,遊秩已經穿起了甲衣,手中握住一柄戰刀,凝神望向北面火光方向,眼見着那火光繼續壯大,達緻最盛處之後便漸漸收縮,仿佛被夜幕所擠壓,漸漸縮成一點微光,仿佛天際星鬥垂落在了原野上。
遊秩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氣,隻是這口氣還未完全透出,突然卡在了喉嚨唇齒内,因為在那已經熄滅的火光另一側,突然又有一團火光冒起來!
不得不說,遊氏能夠霸居鄉土多年,的确是有其所恃。因為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一次的火光冒起并沒有在塢壁内引起什麼騷亂。
甚至午夜後的第三次火光冒起,同樣也沒有引起什麼波瀾。隻是每個人都隐隐覺得,籠罩在周邊的夜幕更濃厚了幾分。哪怕站在篝火旁,确鑿感受到那火光熱度,一旦視線離開了火光,視野便被黑暗填滿!
這一夜注定是一場煎熬,哪怕沒有遊秩的命令,塢壁内衆人也都沒有絲毫的睡意,一個個擠在塢壁牆頭上下,周遭傳來的擁擠并雜亂的喘息聲,讓他們得以安心。
再難熬的一夜,天明總會到來,不知不覺中,夜色漸漸消褪,而那些待命竟夜的兵衆們也都漸漸麻木、繼而疲累難當,不乏人已經互相倚靠着頻頻低頭瞌睡。
甚至就連遊秩後半夜的時候也蜷縮在了望樓裡睡去,身邊兩個兒子一前一後臂撐着老父身軀,眼眶裡滿是血絲。
“野中……那、那是,有敵衆!”
突然一聲尖叫響起,打破了這片靜谧,而後城頭上下頓時響起一連串的騷亂聲。
望樓上的遊秩也陡然驚醒,甩甩仍然有些昏沉的腦袋,繼而便一躍而起,瞪眼望向郊野。
黎明的原野上,光線仍然稀薄,依稀可見一線黑影正向塢壁方向遊動而來。
“兒請外探敵……”
遊秩的另一個兒子開口說道,然而話講到一般,遊秩卻如被毒蟲蜇了一般陡然原地跳起,語調則帶着一股就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惶恐:“不可、不可,靜待……”
敵人前進的速度并不快,但是随着野中光線越來越充足,敵軍全貌也漸漸展現在塢壁城頭衆人視野中。
那是一支規模不大的隊伍,約莫隻有五六百人,陣型也非常松散,在這荒涼晨景下望去甚至有幾分可笑。
待到一點金光沖出天際,那支隊伍也來到了塢壁外裡許距離,隐隐已經可以辨認得出,排在最前方的那個騎在馬背上之人正是翟慈。
“老賊所率寡弱之卒,夜中故弄玄虛,天亮後便劣态畢露,莫非想以此不堪之衆破我強塢?”
遊秩眼見這一幕,臉色都氣得隐有扭曲,指着城下那稀疏卒衆,口中則發出略顯誇張的笑聲。
城頭上一衆遊氏家衆也都明顯松一口氣,未知最是恐懼,他們昨日派出斥候蹤迹、消息全無,令他們對外間一切都無所知,夜中又接連起火似乎後路塢壁被次第攻破,更讓他們惶恐于不知将要面對怎樣強大的對手。
可是到了白天一看對方原形畢露,心頭一顆大石落地,繼而便因昨夜之驚懼而敢羞惱,一時間請戰聲不絕于耳。
敵軍弄巧成拙,士氣再次高漲,雖然消失的斥候仍然讓遊秩心情沉重,但已經全無昨夜那種絕望,但是面對屬下們連綿不絕的請戰聲,他也并未喪失理智貿然出戰,隻是站在望樓靜觀事态發展。
清晨郊野寂靜,塢壁中敵人們的哄笑辱罵聲清晰傳來,翟慈臉色也不慎好看,甚至自己都覺得周遭這些鄉曲實在是太丢臉了。
其實這也并不是他刻意保全實力,無論在公在私,他與遊氏都難兩存,甚至都有傾巢而出的決心,但卻被王猛所阻止,隻是帶領這區區半數鄉勇至此。
而王猛自然也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他手中可用力量實在太少了,千數鄉勇還是翟氏、張氏等幾家湊起來的。雖然縣中吏戶激增,但那些人要麼是弘武軍的戰俘,要麼是野中流民,非但不能整編戰用,甚至還需要留下足夠的力量防止他們串結哄逃,能夠抽調出這五六百人衆,已經算是極限。
且不說翟慈老臉發燙、羞澀難當,王猛卻是神态嚴肅組織這些兵卒們開始勞作,将地面稍作平整,用攜帶來的竹木器仗搭建起一個不算太高大的平台。
那些卒衆們也都不是傻子,行至敵人眼皮子底下難免惶恐有加,所以最開始的時候不免束手束腳,随時準備逃竄。但是随着時間推移,卻見塢壁中敵人雖然叫罵兇狠但并不敢出擊,不免也漸漸膽大起來,甚至有人一邊忙着手頭事務,一邊開口回罵起來。
整個高台落成,用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在這過程中,雙方對罵不已。而在這個過程中,周遭鄉野也漸漸出現其他人家部曲,各自遠觀眺望,并不靠近,一副兩不相幫的架勢,或者也是存念這鄉中二霸相争,趁機撿個便宜。
在這些圍觀者中,出現一路将近兩百餘名騎士,這在一衆鄉徒當中比較引人矚目,但也達不到令人驚悸的程度。倒不乏人對那些戰馬流露出貪婪之色,但很快又被遊氏塢前奇觀吸引了注意力,但也難免有人打算稍後真的打起來,趁亂去搶奪一些戰馬。
高台架起之後,王猛才親自上前,将翟慈迎了上去,随同而上的還有多名縣署屬吏,包括王猛在内。
翟慈也算見過風浪,雖然周遭氣氛不妙,但也還是登台安然落座,然後才打開一份卷宗,肅容道:“王道再入關中,縣署承命複設,鄉野多**猾,今日本署于此設案聽訟斷獄,惟求秩序再歸鄉野,生民複歸法網!章法即設,刑賞分明,審有罪,褒有德,決斷牍案,即刻執行!”
他雖然扯着嗓子嚎叫,但能夠傳出的距離實在有限,但台下力卒環繞,待其講完之後,随着一聲鼓響,數十人扯着嗓子将其話語原原本本、整齊如一的号叫出來,頓時壓住野中諸多喧嘩,竟也顯出幾分威儀氣度。
翟慈聽完後,臉上也流露出幾分欣慰笑容,自覺家中兒郎雖然愚蠢,但也并非不可造就,苦練一夜便有了今夜這種氣象,也實在難得。
那些力士們吼叫聲自然也傳到了塢壁城頭,遊秩在望樓上聽到那吼聲之後,才明白翟慈這一番作态意義何在,臉色頓時轉為一片鐵青,揮拳砸在了欄杆上,口中則咆哮道:“老賊欺人太甚!”
“塢中騎衆,速速集結門後!再集五百精卒,一并殺出,我必将這老奴擒殺在此!”
往年鄉鬥中雖然也有互相辱罵,但遊秩卻沒想到這翟慈老賊居然嚣張至斯,扯着虎皮做大旗不隻,居然堵在他家門口說什麼要審斷他的罪迹!被人羞辱至此,他又怎麼能夠忍耐!
此時野中那些圍觀鄉衆們也都半是詫異半是狐疑,想不明白這個翟慈究竟是老糊塗已經瘋了,還是真的确有所恃,居然敢于堵着遊氏家門作态找死!
甚至已經有人忍不住率衆欺近于前,既為了看得更清楚,也是為了更方面稍後漁利,早一步确定翟慈作死成功,便可先發一步的行動,無論是翟氏塢壁、還是那個所謂下邽縣署,都是他們籌算在謀的肥肉。
察覺到周遭異态,翟慈額頭上也變得汗津津的,他雖然見慣風浪,但這樣刺激的場面卻還沒經曆過。盡管昨夜已經給自己打氣良多,但真正發生時,仍然略有怯場。隻是看到左側王猛始終安坐,心情這才又恢複些許鎮定。
“刑令之威,在乎五刑,笞、杖、徒、流、死……”
随着翟慈念誦普法,各類刑具也都一一架設出來,并陳平台之下,遠遠望去,竟給人一種森然之感。而那些平台前的力卒們,一個個挺兇凹腹,壯聲念誦所謂的縣署刑規,合共三十餘條。
鄉野中那些圍觀者初時還隻是哄笑,可是聽着聽着竟然漸漸有了幾分正色,甚至不乏人垂首默誦。
這一番普法,持續了将近兩刻鐘,甚至有數塊碩大門闆被豎立在了平台周圍,上面俱都寫滿了刑規,一個個字迹龐大,但究竟有多少人能認識,其實堪憂。
“先審罪戶胡氏!”
翟慈站在平台上一聲斷喝,聲音經力卒們傳遞出去之後,周遭鄉野也是一片嘩然。因為這個胡氏,便是昨夜塢壁起火的一家,之所以周遭這麼多人觀望,也是因為昨夜那番動靜太大,讓這些鄉人既驚且疑,打算一觀究竟。
原本看到翟慈如此孤弱之衆,他們已經認定昨夜隻是虛态,可翟慈這麼一說,又讓他們心弦繃緊起來。
鄉衆們疑惑并未持續太久,随着翟慈話音落定,突然有十幾個血淋淋人頭被抛出來。圍觀者們見狀,更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隻見那十幾個人頭被各自擺出,每被提起一個,則有力卒宣告其人所犯何事。
每誦念完一人,便有兩名騎卒乘馬挑住首級繞行一遭,向周遭展示。鄉衆們雖然下意識退避,但又忍不住好奇心探頭去望,待到依稀辨認出人頭模樣後,心内更是巨震,原來昨夜那些事的确發生,并非假象!
“殺!殺出去!”
望樓上遊秩眼見那兩名騎卒居然還敢挑着人頭奔向自家塢壁,更是憤怒得目眦盡裂,揮臂咆哮道。
塢壁大門轟然打開,早已待命的遊氏騎衆并精卒們吼叫着沖殺出來,周遭圍觀鄉衆們眼見此幕,也都惶然色變,一個個引衆退避,擔心遭受殃及。
然而正在這時候,野外旁側原本陣勢松散的那兩百名騎衆陡然集結成隊,散漫蕩然無存,如一柄鋼槍迅猛紮向沖殺而出的遊氏家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