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兩人讨論過當下需要采取的姿态後,庾冰注意力才轉向沈家這座别業。
相對于庾翼,庾冰與沈氏交惡更早,甚至早在蘇峻作亂、沈維周歸都勤王時期,庾冰便與之發生了一些小程度摩擦。由于當時整個家門安危與前途都系于沈家的幫助,所以當時庾冰便遭到了家族的冷藏,及後也少與沈氏往來。
所以沈充入都後修築的這座别業,雖然在都下名氣不小,但庾冰卻一次沒有來過。今次得以暫時用主人的姿态行入,心情也是不乏亢奮。
沈充氣量上雖然難免吳人的狹隘,但是在審美方面卻力求恢弘大氣,所以都南這座别業結構也是非常的龐大,甚至還要超過曲阿那座雲陽莊園。
眼下庾翼也沒有太緊要的事情做,隻是等待後續援軍分批抵達,所以便也與兄長一起在這别業中遊覽一番。
這座莊園别業可謂是南北塢壁莊園精華彙聚集大成之作,居住方面不必多提,真的可以說是廣廈千間,庾翼兩千軍衆盡數入駐尚有過半空閑。整體規模,甚至可比于都内的通苑别宮。
當沈氏于畿内勢力全盛時期,可以想見在這裡能藏匿多少兵甲,而這還僅僅隻是沈氏于京畿周邊衆多産業的其中一處。
整座莊園在防守方面也是非常的全面,在别業周圍分布着許多的工坊,尋常是以生産作為掩飾。但當庾翼真正沖入進來的時候才發現那些許多的冶鑄高爐煙囪其實根本就沒有用過,而是作為藏兵據點、射塔碉樓,内部很多地方明顯就是用來放置強弩所在。
而且在許多重要的防守區域内,雖然看起來是夯土磚砌的圍牆,但若撬開表面,便顯出内裡澆鑄的鐵闆、鐵鍊作為筋骨!
庾氏雖然也曾盛極一時,但向來不以豪富著稱,近年來雖然家勢也有起色,但權位在于庾怿,錢糧歸于庾條,庾冰、庾翼兩兄弟才是名副其實的難兄難弟。所以在看到這座沈充不惜工本、傾力打造的老巢之後,一時間也是歎為觀止,算是得以一窺真正豪強門戶的底蘊。
遊覽一番之後,庾冰再也不提庾翼此前妄動以至于打草驚蛇的話題。事實擺在眼前,如果不是此前庾翼和王允之劫掠吳人,引得吳人群體驚悸騷動,沈充不得已散出部曲、自廢武功,單憑其人擁衆在都南駐守堅堡,像庾翼昨夜那種輕進舉動,真的就是送上門的肉菜!
“得據如此堅堡,即便不入石頭也不可惜啊!”
庾冰站在沈家主堡位置,環顧四周之後不免感慨說道。
“後漢董卓興築眉塢,公孫瓒強建易樓,都是奢望能得長守,如今安在哉?”
庾翼雖然有感于這堡壘之堅固,但也并沒有因此而有什麼貪戀。沈充能夠修築這一據點,那是因為有江北可作呼應,無援而孤守,那是自尋死路。雖然庾氏兄弟也有荊州作為可能後繼,但若想憑此待援,荊州兵至,他們可能都要被挫骨揚灰了。
而且就算是沈充修築了這一堅堡,最終還不是要迫于時勢而遁逃于外。雖然沈充逃遁之後給局面帶來的變數更大,但他這一傾力打造的據點沒有派上用場,也算是略得安慰。
庾冰在軍略方面見解并不及庾翼深刻,聽到庾翼這麼說便也不再強辯,轉而問道:“不知此戰所獲多少?”
聽到這個問題,庾翼臉色又變得尴尬起來。他本就困于物乏,所以在沖入沈氏别業之後,自然第一時間便将各處倉儲控制起來,然而論及真正收獲,說多也多,說少也少。
沈氏果然不負豪富之名,南北珍貨存儲極多,許多市面上價格高企不下的商品,在這座别業中都是以倉、垛為計量單位。但這些珠玉珍貨之外,真正能夠有助于當下的谷米、軍械等物,卻幾乎沒有。
偌大莊園中最後清查出來的糧食,竟然隻有區區幾十斛,那還是莊園仆傭們的口糧,甚至連可以宰殺的肉食都沒有。所以眼下庾翼士兵們在竟夜奔波之後,不過在清晨各自喝了一碗澄清的羹飯,然後便懷抱重貨、饑腸辘辘的睡去。
其實這也是庾翼一個虛弱期,在援兵到來之前,台城根本無需假想談判,隻要派出宿衛稍作進攻,庾翼的部衆眼下幾乎已經沒有了戰鬥力。但這也多賴沈氏豪富之名,台内大概也以為庾翼進入沈氏别業後大取倉用,根本就沒有想到庾翼的兵衆們已經餓得兵器都拿不住了。
聽到庾翼這麼說,庾冰一時間也是不乏羞惱。如果沈充徹底将物貨俱都調走也就罷了,可是偏偏留下珍貨而散盡谷米,這就是在調戲他們兄弟!
無論當下鬧得再怎麼兇,沈家在都内勢力被打壓得再怎麼嚴重,但隻要沈維周不倒,最後想要求于談和歸安,在這次動亂沈家損失的利益必須要得到補償,所以沈充壓根就不擔心這些物貨損失。
而且按照庾翼早前被敲詐的經曆來看,這老貉子臨走之前肯定是清點一番,揣着賬簿走的,如果後續得到索賠機會,将會抛出一個吓死人的數額出來!
但就算是這樣,庾翼也無可奈何,兵卒饑苦勞累,卻連餐食都供應不上,若還不分散珠寶重貨滿足貪欲,那是逼着兵衆嘩變啊!
“不妨由我入都稍作籌措暫為支用?”
聽完庾翼講述當下困境,庾冰便連忙說道。
庾翼聞言後忙不疊擺手道:“眼下尚得兩安暫定,在于虛實未明。若是台内知我無糧,宿衛頃刻将至。眼下也隻能暫作忍耐,幸在我部餘衆很快便會抵達,屆時假以亂卒姿态,先取近畔吳人田舍所儲吧。”
雖然沈家别業是沒有獲取到最重要的糧草補給,但周邊還有大量的吳人産業存在,那裡肯定能找得到糧食。但是眼下庾翼兵衆狀态也實在難以支持持續作戰,也隻能先餓着肚子,等待後續生力軍的加入。
“那這些珍貨……”
庾氏兄弟自然不會被這些珍貨引誘,但是這些東西派不上實際用處不說,眼下落在他們手裡也是一個燙手山芋。庾翼所部多是窮困散卒,寄望他們秋毫無犯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可是沈家的便宜是那麼好占的,若最後達于一個南北和談局面,沈維周不至于在這種事情上糾纏,但是沈充做得出啊!要知道早前庾翼保下王愆期時,為了滿足沈充的敲詐,可是連姬妾飾珮都要拿出來變賣,那老貉子是真的敢要價!
如果最終江東恢複平穩的步驟卡在這一項上,可以想見其他各方為了彌補沈家,肯定要反過頭來為難庾氏啊,很有可能他們這一次政治上的獲取會因為這些物貨補償而損失多半!
聽到庾冰這麼問,庾翼也是難受的牙疼,眼下沒有什麼好法子,唯一能做的便是拉更多人下水,将這些珍貨大散于外。可是在沈維周随時有可能南來的前提下,就算庾翼敢送,也得别人敢收啊!
不對,還是有人敢收的。
“稍後我命人清點一部分物貨,陰送琅琊助王深猷穩定衆情。阿兄你稍後歸苑也攜帶一批,尤其其中多有苑内都稀缺的逾制珍品,俱陳皇太後座前。”
稍作沉吟後,庾翼才又說道。他是被那老貉子敲詐得有了陰影,若是有人能夠稍作分擔困擾,也真是求之不得。
庾冰旋來旋去,離去時也将珍貨裝滿了幾個大車,難免姿态招搖。這一消息很快便在都内流傳開來,自然更加認定庾翼奪取沈氏别業賺得缽滿盆滿,但卻少有人有豔羨之情,因為大凡稍有遠瞻之人都明白無論目下都内混亂到哪一步,一待梁公過江又會是不同局面。
都内台輔們也在焦急等待庾冰交涉結果,近畿所在接連發生動蕩,已經令台輔們威嚴蕩然無存。
若是平常時節,他們弄死庾氏兄弟的心都有,可是現在誰都不知皇太後究竟有沒有給江北送出苑诏,換言之就算沈維周眼下不在廣陵,江北之衆随時都有可能南來平亂定勢。所以京畿當下亂象,越快平定越好。
庾氏兄弟就算臭成一坨屎,他們為自身而計,也要暫時捏着鼻子咽下去。這兩兄弟人微言輕并不可怕,但問題是皇太後的苑诏、包括荊州的庾怿讓人不敢怠慢。如果他們直接在都下将這兩兄弟搞死,且不說江北沈維周滿不滿意,最起碼是又把荊州庾怿給得罪狠了。
庾冰歸台之後,便将此前商定的說辭向台輔們複述一遍,言是奉诏入拱、豈敢望進,換言之想要歸于安穩不是不可以,但是需要你們拿出誠意,自己代價。
而後庾冰便又行出轉往内苑去拜望皇太後,台輔們對此也未作阻撓。眼下庾翼已經到了都南,他們再作阻撓也沒有了意義。而且随着變故陡生,皇太後以苑诏直接勾連外鎮戍将,這會兒她的感受如何也實在不可再作忽視。
“目下之态,該要何計?”
待到庾冰離開之後,台臣們愁坐署中,相對無語。
原本台城排位靠前的台輔是褚翜與諸葛恢,可是現在這兩人各自不能淡定,諸葛恢身在覆舟山努力溝通鄉衆,唯恐琅琊局面再生變化,至于褚翜,他在宣城的安排在庾翼面前形同虛設,而庾翼的入都也令局面複雜程度飙升數倍,所以這會兒也是羞于啟齒。
因此主持局面的任務便落在了中書監何充身上,可是現在何充又有什麼辦法,他雖然名為中書,但此前在台内還是一個小字輩,沒有接觸太多實權,這會兒更是一籌莫展,即便說出問題,也根本乏人回應。
“那就靜待沈維周歸都好了,皇太後内诏律言,一紙飛出,頃刻虎狼之衆集于都下,難道江北精勇還比不過曆陽?諸位也都無需再議,各自散去歸家為沈司空祈福,若是其人真遇不測,來日衆位與我同系廷尉問罪吧。”
褚翜這會兒心情惡劣到極點,眼見衆人還有推诿觀望姿态,忍不住便冷笑說道。
而這話也揭露一個事實,如果他們畿内之衆不能最快拿出一個折中方案達成統一,一旦沈維周回來有了分頭擊破的可能,他們這些人隻有獻媚求饒的份,前程如何,都要看其人心情好壞。
所以留給他們的時間委實已經不多,在江北龐大壓力之下,他們必須要在短時間内凝結成一塊鐵闆,盡最大努力不讓江北之衆有充足理由南下。
畢竟跟江北比起來,都下這些騷亂僅僅隻是小患罷了,這也是庾翼和王允之敢于趁火打劫的底氣所在。
當然這也是因為這兩人背後各有依仗,庾翼背後荊州暫且不提,王允之也全非虛弱,且不說被他控制的那些時流人衆,單單他裹挾起來的大量青徐僑民,也是在對抗江北的時候不可或缺的力量。
若是換了兩個寒素出身将領,甚至就算陶侃還沒有死都不敢這麼做。像是此前的王愆期,僅僅隻是一瞪眼,結果就被拿下沒商量,因為他不屬于當下這個遊戲規則。至于現在的沈氏之所以令人側目警惕,就在于已經擁有了破除這種規則的能量和苗頭。
所以,随着皇太後發出苑诏,擺在台臣們面前最大的問題已經不是怎麼平亂,而是必須要全力阻止江北兵衆南下。與之相比,其他所有糾紛都成了次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