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鮮卑慕容嵬幾月前去世,諸子不能相容,其庶子慕容翰投奔遼西段部。段部首領段遼收納慕容翰,并縱容慕容翰大寇漁陽等郡國,廣掠人貨而歸。
消息傳到襄國的時候,趙主石勒為之震怒,驚起病榻之衆,集衆議事,要予段部以迎頭痛擊。
此前國中已是普征丁力用兵于南,戰事至今尚未結束。如今再要用兵于遼地,群臣自是議論紛紛,擔心兩線作戰将會國力不濟,因此而争執不休。
石勒因此而大為羞惱,在他看來,此一類的争執不啻于質疑他此前南征的決定。段部不過遼西未化之雜胡,軍民合共不足五萬之數,周遭又有鮮卑慕容、宇文等諸部互攻,何至于如此鄭重以待、驚疑不定!因此索性不再集問衆意,直接下令鎮軍将軍夔安率軍出讨段部。
如今國中可用之兵,唯有坐鎮兩都的禁衛人馬。但這是安定國中局勢的最重要力量,自然不可輕動,所以石勒隻給予了夔安三千人馬,同時傳诏國人并諸胡以義從助戰,各以名爵犒賞。
程遐異念早生,因而在這決事過程中反而顯得比較安分,主上但有所命,俱都欣然受之。如此反而讓石勒對他有所改觀,召入園中密談不乏勉勵之詞。但程遐早已認清其人本質,加之大事謀發在即,更不會因區區些許溫言而有所動搖。
相反的,在程遐看來,這真是上天賜予他的良機。此前他謀劃大事,所憂慮者便包括夔安在内。夔安不獨隻是趙主十八騎舊人,其人本身在羯族國人中便擁有極強的号召力,乃是羯族耆老中堅力量。換言之,這個夔安對于太子繼嗣同樣是一個極不穩定因素。
如今其人被外遣作戰,又要集募河北之地大量的國人義從,可以說間接性的解決了程遐一個大患。他隻要專注于掌握宮禁,并且除掉彭城王石堪,以太子監國的名義接掌禁衛,屆時謹守于根本,在外諸将得訊後即便有所不滿,大局也已經注定。
程遐也明白石勒因何在這個時節選擇将夔安遣出,他以胡主中原,毫無疑問羯族這些同族之衆乃是他能夠創建功業、維持大局的中堅力量。但是這股力量同樣不乏隐患,因為石勒本身便不是羯族強姓大宗之宗主、酋長,在倚重同族的同時,也要受所鉗制。
比如在繼嗣問題上,羯族中便不乏呼聲應以中山王石虎為儲。對于這些胡衆而言,所謂的法禮嫡長根本就沒有一點約束力。中山王石虎與趙主石勒雖然名為叔侄,但是因為自幼被石勒之母以養子撫育,因而關系更近似于兄弟。兄終弟及,對于這些胡人而言才是繼承的常态。
更何況,在他們看來,無論從哪方面而言,中山王石虎都是一個比太子石大雅更合适的繼承人。而中山王之所以如此跋扈,與這些羯族耆老的推崇與包庇也不無關系。
而且這些人也是阻撓石勒近來新政的主要力量,不願意看到石勒引進太多晉人宗門舊家進入時局中,瓜分他們的權位和财富。所以對于眼下的石勒來說,這些羯族同胞們所給他帶來的助力已經不如給他施加的阻力了。他明明已經是中國之主,宇内至尊,然而這些人卻仍處心積慮要将他局限為一個部族酋長,不獨幹涉軍政國務,甚至連家事都要置喙!
近來國中争執頻生,其中相當一部分原因就是這群人在作祟。而他們各擁部曲人衆,又不像程遐等寒士可以任意敲打揉捏,因而令石勒頗受所困,因而借着眼下這個機會外遣出去,也有利于國中局勢的平穩。
而程遐對此的感想就是,石勒真的已經老了,已經老得對局面沒有了掌控力和震懾力,遇到問題不再是迎難而上,強硬解決,而是選擇回避拖延。若是在以往,哪怕在攻滅漢國之前,都不會是這樣一種處理方式。
不過話說回來,若是換一個時間,再給程遐兩個膽子,他也不敢作此一類的打算。可是現在,暗潮湧動,人人都在自謀,他本就弱勢于人,若還不想辦法先發制人,則更加沒有活路。
思忖再三之後,程遐并沒有選擇在自家中約見石朗。石勒對于他,可是警惕得很,早前石朗在他家暫住沒有多長時間,便就被石勒又調入禁中,不給他與大将親密接觸的機會。眼下大事謀發在即,他是不願意再承擔此類風險,恐被石勒發現他之暗謀。
所以見面的地點被安排在了嚴穆所居住的園墅中,近來嚴穆在畿内聲名越發出衆,時常都有都内人家拜訪,甚至不乏一些羯胡愛好附庸風雅之輩。讓嚴穆安排一個密會場所,并非難事。
石朗職任宮防,尋常難得外出,程遐又等了兩天的時間,才終于約見到了石朗。
行入嚴穆派人所準備的密室中,眼見到程遐端坐房内,石朗不免略有詫異,坐下來後便笑語道:“近來職事繁忙,無暇拜望光祿,不意竟在此處偶遇。”
“也談不上是偶遇,我與嚴師君素來交善,大凡有閑,都要前來問道摒憂。”
程遐并不直言目的,而是上下打量石朗一番,然後才說道:“将軍雖然失于方伯,但卻付以門戶,不複舊日頹态,倒是可喜。”
石朗聽到這話後,臉上頓時流露出苦笑:“光祿又何必以此譏我,雖然職任内外,俱是恩用,但與我而言,實在庸才錯用。但這又有什麼辦法,兇橫辱我,盡奪所禦,縱有遠志,也隻能收斂,甘做戶下犬馬罷了。”
此前坐鎮于河洛,手掌重兵,自是志得意滿。可是如今職任宮禁,若不得符令,甚至連一兵一卒都調動不了,石朗之苦悶,可想而知。
程遐聞言後便是一笑,繼而便歎息道:“主上近年決事,确是不如往年公允明斷。方今内外多事,正宜顯用舊功。将軍自有馳騁之志,破敵之功,素來都無過錯,反而因奸邪所害,竟為辍用,實在是太可惜。”
石朗聽到這話,神态便有幾分不自然,隻是幹笑一聲卻并不接話。他與程遐終究不是一路人,此前是因困頓到極點而不得不依靠,可是事實證明程遐對他的幫助也是有限。彼此本就是利益往來,更談不上深厚交情,當然不願多說什麼交心之論。
程遐眼見石朗神态如此,心内暗罵一聲,但還是保持着原本的神态,又說道:“我雖然多為将軍鳴不平,但終究才力有限,不能幫助将軍太多,不過近來也常有思忖,将軍雖然于外多有受挫,但為何不求助于内?皇後陛下與主上結發情深,每有賢言補助國務,将軍亦是門戶膝下之親,若使皇後助言,一掃頹态大有可期。”
石朗聽到這話,嘴角不受控制的微微一顫,眉目之間已經顯出憤懑之态。事關他之處境前程,這種事又何須程遐來提醒,其實被石虎奪職押送歸國不久,他已經去求告于皇後,然而皇後那裡卻始終沒有回音。直至歸于宮苑任事,皇後對他的請見更是不予回應,明顯是偏向于彭城王而對他則完全冷落。
程遐既然這麼問,當然也是深知石朗處境如何,眼見其人此态,才終于慢悠悠說道:“将軍雖是才大難拘,但想要扭轉目下之頹态,終究還是要自己奮力啊……”
“我之處境如何,不勞光祿深念。光祿若無餘事可論,那我便告辭了。”
石朗心情本就欠佳,結果程遐又在那裡喋喋不休的說着他的失意,難免讓他更加煩躁,說完這話後當即便起身要告辭。
程遐見石朗如此态度,對于說服其人加入更加沒有了信心。但他所有的計劃又都寄托在石朗配合上,若沒有這一點,那麼一切休提。眼見石朗将要步出房門,心念急轉之下,終究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于是他也不再多言其他,站起身來大聲道:“将軍暫請留步,今日相見,本非偶遇,實在有要事相商,大有助于将軍,不獨可掃盡頹态,更能相助将軍進望更多。此前不知将軍心意如何,故以瑣言相探,實在是我失禮。将軍若是有意一聞,可否歸席詳談?”
石朗聽到這話後,神态隐隐有所異變,他已經覺得今次見面包括程遐所說的話都有幾分怪異,待又聽到程遐這麼說,心内便又有幾分猜測,立在原處轉頭望向程遐,神态變幻幾番後轉為冷厲,語氣也漸漸有所不善:“我不過稍有困頓,竟令光祿勞心至斯。彼此本是交淺,難承光祿用心之深。但若真誠心為我,又何須言辭試探?莫非在光祿眼中,我隻是一個不辨善惡優劣的蠢物?”
“我、我絕無此意,将軍真是誤會我了……其實、其實我……”
程遐沒想到自己的小心謹慎反倒弄巧成拙令石朗心有不滿,當即便開口想要辯解幾句,但卻見石朗手掌已經按在了佩劍上,冷笑說道:“也幸在光祿言辭試探,否則寶劍将要飲血。光祿所言大事,看來應是關乎重大,似我恃勇少謀之類,竟要曲言以說,看來是無幸共謀了!”
說完之後,他不退反進,直接沖行至程遐身畔,探手抓住程遐手腕,冷笑道:“苑中事務積多,無暇久留,煩請光祿送我一程。”
程遐手腕被死死攥住,根本不能抽身,臉色已是陡然大變,沒想到事情會到這一地步。他本就不是急智之人,一時間早已經不知該要如何應對。
正在這時候,原本緊閉的房門被從外大力推開,室中兩人臉色俱是一變,石朗整個人都退入程遐身後,原本擒住其手臂的手掌也蓦地上移挪到了他的咽喉處。
然而洞開的房門外卻并無大量甲士伏兵湧入,隻有一人獨立于門口,正是錢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