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這已經不是房内第一聲震響,外間諸多人,既有孔武有力的披甲将士,又有臉色蒼白的俏麗侍女,每每房中傳出此類器皿爆裂聲,無不緊張的瑟瑟發抖。
良久之後,房内才傳來略顯沙啞的聲音:“進來罷。”
聽到這話,徐州刺史府幾名屬官将領硬着頭皮魚貫而入。
房間中,郗鑒一身黑色袍服,須發略顯淩亂,地面上則散落着大量器具碎片。然而郗鑒對此卻恍若未覺,略布血絲的雙眼不斷在行入房中的幾人身上遊弋,而那幾人也各自斂息凝神,垂首不語,隻是趨行入内。
“稍後鎮中或有異樣之調度,各位安守本分,勿以為意。豫州親翁傳信道我,要略引此方人氣以充複土之虛,不是什麼大事。”
盡管已經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郗鑒在說出這話的時候,語調仍然略具顫音,顯示出心情實在難稱平和。
衆人聽到這話,各自對望一眼,眸中除了詫異之外,也是不乏驚喜,紛紛俯首下拜,不敢多言其他。
“李将軍且暫留。”
郗鑒一點位置處于正中的李闳,此人乃是他在鎮中嫡系中的嫡系,隻是早前郗鑒諱于物議,并未将之拔于顯位。但此刻卻不加掩飾他對李闳的信重,徐州衆将聞言,俱都拱手告退,隻是在望向李闳的時候,眸中不乏豔羨或是譏诮。
待到衆人退去,李闳才上前一步,抱拳開口道:“主公……”
“不必多說。”
郗鑒擺擺手,打斷李闳的話,繼而神色凝重道:“盡快召集鎮中可用之師,要在最短時間内集結于廣陵城外。”
李闳聞言後,眸中已是閃過一絲憂色,繼而便凝重點頭。
對于這位追随日久的心腹,郗鑒倒是頗有傾訴欲望,隻是幾番張口,心内卻有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末了隻是歎息一聲說道:“去罷,要盡快。不服調令者,先錄命籍冊,不必糾纏。”
待到李闳也抱拳施禮告退,郗鑒才如虛脫一般返歸席上,兩手之間則握住一份信函,那紙張正以微小的幅度頻顫。
“恨我不能……”
許久之後,郗鑒才蓦地長歎一聲。
沈維周的信件與庾怿的來信同時送達郗鑒手中,内容也是大同小異,所言俱是詳陳利弊,希望能在徐州方面延攬一些軍頭以及人丁,以讓新複之土快速恢複元氣。
對于這兩份信件中的内容,郗鑒是發自肺腑的抵觸乃至于惱羞成怒,盡管信中所陳利弊諸多,但是落在郗鑒眼中,不啻于最歹毒的譏諷之語。
身為徐州之地方伯首領,這兩人無論所言怎樣的天花亂墜,都掩蓋不了他們踩過界的行為。誠然沈維周信中所言之幾戶聚嘯于此人家,郗鑒也是厭之久矣,恨不能即刻将之鏟除,以讓徐州軍令政令得以更加徹底的得以貫徹實施。
但恨之欲死是一方面,外鎮如此公然将手探入他的鎮地中,則不啻于直言郗鑒治土無方,令得所禦有所離心。雖然這也是事實,但對郗鑒而言,實在可稱羞辱。
但惱羞成怒是一方面,而在另一方面而言,對方所提出的方案,也确實能夠稍緩他在徐州的處境。将徐州所部過分桀骜,不遵軍政之令的軍頭們掃除出去,以換取一部分在京府的利益。這樣一份交易,對郗鑒而言确實非常劃算。
徐州境内,遊食無數,且在淮水近畔南奔歸附之人仍在持續湧入,即便損失一些人丁悍卒,也算不上什麼傷筋動骨之損失。
理智上雖然有認可,但在情感上卻無法接受,這是郗鑒心情煩躁的原因之一。
早前曹納脫離徐州陣營序列轉投沈維周,這已經讓郗鑒不乏尴尬、但這一樁事尚可以同盟為借口來安慰自己,但是現在沈維周所列各家,已經不獨隻限于彭城曹氏,所涉人家諸多,絕難淡然以視。
但郗鑒也明白,對方既然已經将這些人家據實以告,可見雙方必然已經有了一些接觸和默契。哪怕自己這裡橫加掣肘,也未必能夠阻止。與其強求一個臉面,也實在不如趁此機會将這些人掃離徐州鎮土。
如此一來,或是讓徐州局勢短暫動蕩,但是因為少了這些刺頭存在,反而能讓徐州所部凝聚力更大,實在是談不上什麼損失。
而最讓郗鑒感到震怒的原因,也并非僅此一樁,更重要的還是沈維周信中所言,王丞相居然想要将曹納舉薦為廣陵相!
“廣陵相?笑話!”
如今徐州鎮所便在廣陵,而廣陵也是江北極為重要的軍鎮之一,其位置之重,等同于荊州南蠻校尉,亦或豫州梁郡太守,已經可以視作是刺史之副。
且不說曹納有沒有這個能力和威望,單純這一點已經觸及郗鑒的底線。王丞相想要将曹納舉薦為廣陵相,其目的昭然若揭,等同于旗幟鮮明的表示态度,想要将郗鑒從徐州刺史的位置上拿掉。
無論此事成或不成,對郗鑒而言都是一次嚴重的打擊。要知道他能擔任徐州刺史坐鎮廣陵,也不是因為在徐州諸多軍頭當中實力最高,而是因為舊有聲譽加上台中的任命。可是如果沒有了台中的支持,在那些桀骜不馴的軍頭眼中,所謂的舊譽名流又算是什麼!
郗鑒需要台中的支持,其程度較之荊州更甚。此前也不是沒有想過與王丞相交好,以取内外呼應之勢。但可惜世事變幻無常,局勢演變到這一步,也不是他能夠控制的。
因為自己未能完全依附于王丞相,結果王丞相便恨不能将他即刻掃除!這種端倪,并非爆發于眼前,自從吳郡顧和擔任他的長史之後,郗鑒對此便有感覺。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願與台中太過交惡,畢竟徐州之情況實在太過複雜,假使沒有台中的聲援支持,他也很難穩定住徐州的局勢。所以對此,郗鑒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影響到徐州大局,他願意維持眼下這個苟安局面。
可是王丞相今次實在太過分,莫非他将郗某視作王氏家奴?不能用之,便要除之?這是怎樣的自負,又是怎樣的将國事視作玩物?徐州之局,郗鑒深涉其中,自然知道當中有多艱難,而他這個位置,也絕非随便什麼人便能取代!
“何以目我如仇寇?殊無相忍之意!”
郗鑒如此自語,心中半是悲涼,半是憤慨。他苦苦維持的局面,一直想要将徐州之土、徐州諸多遊食納入到王教之下,作為江北之牢固藩籬,為什麼總有這麼多掣肘!
對于王丞相諸多懷怨的同時,對于豫州的趁火打劫之舉,郗鑒也是頗多怨念,但其實心裡也是不乏羨慕。身為邊鎮方伯,他又何嘗沒有複土之謀,但是徐州枝節太多,兵甲雖勝,反而難作躍進。
但無論如何,台中如今已是惡意不加掩飾的流露,郗鑒也絕非坐以待斃之人,哪怕心中再有抵觸,與豫州交好,以方鎮之力而共抗中樞,已經成了他不得不踏上的一條道路。
“害我者,世道也!”
沈維周這舊聲,眼下在郗鑒口中誦出,更有幾分悲涼意味。諸多無奈,難于人言,兩害相權,取其輕者。在面對台中步步緊迫的局面,豫州趁火打劫之舉,反而有了幾分脈脈溫情。
能夠在徐州立足,郗鑒也絕非單身而任。這一決定作出之後,圍繞廣陵周邊氣氛頓時變得肅殺起來。大量披甲之士彙聚城池内外,諸多塢壁也是不乏風聲鶴唳,閉門權作自守。同時也有大量流言滋生,俱為惑心之論。
面對這樣一個局面,刺史府所發布的一條軍令反而讓人安心許多:諸部整軍備戰,将要挺進盱眙等淮地重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