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也是淮水下段極為重要的一條支流,流域之内彙聚睢水、汴水、潼水、沂水等衆多河流,南有清水澤、富陵澤等湖泊,北方沛澤及于巨野澤,共同構成了黃河和淮水之間勾連的龐大水系。
此處水域面積廣闊,河流湖澤相互勾連,沼澤葦蕩雜多,地形地勢極為複雜。所以每當亂世時節,這一區域往往就會成為禍亂滋生的源頭,由于沒有太多可供大軍深入掃蕩的路途,一俟亂民聚集于此,疥癬之疾往往都能釀生出腹心之患。
早年祖逖北伐,便是由此為起點,廣募遊食,最終席卷河南之地。數年前淮上大戰,也有許多羯國亂卒潰逃進入這一片區域,至今已經發展成為規模不小的亂軍力量。
徐州軍過往幾年雖然在别處高歌猛進,掃蕩徐州全境,甚至遠及青、兖,但唯獨對于盤踞于此的劉徵亂軍無可奈何。而且由于周遭戰亂頻頻,徐州軍各路軍頭也談不上有什麼嚴明的軍紀,地方上的鄉人們也并沒有太多恭迎王師的覺悟,為了躲避兵災,大量湧入河澤之内,繼而為亂軍所掌握,反而漸漸壯大起來。
早前徐州刺史郗鑒也曾經組織過幾次針對亂軍的圍剿,但要麼是大部集結、受困于地形路途無功而返,要麼是小股突進被分頭擊破。而劉徵的亂軍也充分利用了地形的優勢,若來犯之敵太過強大,便将部衆化整為零,利用複雜的河澤溝渠隐匿行蹤,若敵軍分頭進入,則集中優勢兵力予以痛擊。
到如今,此處已經演變成一個尴尬局面,遊蕩在泗水區域的亂軍,剿又剿滅不了,無視的話又将演變成為腹心之患。所以,也隻能在周邊安置一些軍隊,避免這些亂軍沖出河澤禍亂地方。
王雪乃是泗水亂軍一名兵尉,雖然名字聽來不乏詩意,但其實是一個體态魁梧、滿臉麻痕、年在三十五六的一名魁梧壯漢。其人能夠在亂軍中擔任一名兵尉,倒與武力高低與否沒有太大關系,主要是其人乃是琅琊國中一名司職漁獵的吏戶,祖傳的泅渡漁獵技藝頗為高明,因而被周遭亂民們推舉為首領。
人或以為亂軍盤踞的泗水區域或是混亂不堪,民不聊生,但其實這河澤之間較之外界還要平靜祥和得多。溝渠草澤之間不乏實土島地,生民各據一方,通過漁獵采樵維持生計。
王雪本籍琅琊費縣,原本曾是南面晉室元帝的封國。不過王雪長大成人的時候,原來的領主琅琊王早已經南渡過江,在江東做了皇帝。不過身為琅琊郡中一尋常吏戶,王雪對于這一類的大事都無多少所知,隻知道當時城頭變幻大王旗,而無論何人占據地方,他們這些苦寒吏戶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之所以從費縣鄉土被裹挾到南面數百裡外泗水近畔的清水澤,也非其人所願,隻知道當時郡中盡發吏戶充作兵卒,向南作戰。當時王雪在鄉中已經有了妻室兒女,但是那些軍卒們卻不跟他講道理,發到手裡一杆槍頭鏽迹斑斑的竹槍,而後便被一路裹挾向南,初時尚駐紮在泗陽城中,也沒有太多上陣厮殺的機會,隻是在泗陽周邊屯墾種地。
但過了沒幾年,隊伍又前進到了距離淮水更近的角城,這一次待得時間更長。而王雪也得以跟随隊伍隊伍參加幾次戰鬥,雖然言之戰鬥,但其實也沒有什麼慘烈厮殺,往往是領兵将領們率着家兵部曲前沖,他們這些卒衆在後揮舞着簡陋的軍械嚎叫一通,等到沖入戰場,已經不見敵軍蹤迹。
如此戰鬥幾年,或是待在淮水以北,或是待在淮水以南,沖殺的方向也變了幾次,甚至不知自己追随何人,又不知因何而戰。隻知道前陣部曲兵們前沖,他們便跟着沖,部曲兵後退,他們則要退的更快,否則結局便會極為悲慘。
這樣的生活又過幾年,王雪也漸漸年過而立,甚至已經不知道鄉土在何方,至于早年被丢棄在鄉中的妻兒們,更是早已經忘記,或許早已經化作野中幾堆屍骸。偶爾會對家鄉有些思念,但已經不知道該去懷念什麼。
後來在一次戰鬥中,王雪和周遭的同袍亂沖一通,本身并沒有經曆過什麼厮殺,但他卻在混亂的戰場周邊發現一對暗伏在草叢中的母女。那時王雪早已經在混亂中奔跑脫離了大隊,發現這一對母女後,初時他尚興奮不已,因為軍中有令,隻要能帶回人頭,就可以兌換米糧。
王雪抄着手中鏽迹斑斑的環首刀沖向那對戰戰兢兢、仿佛鹌鹑一般的母女,那個母親懷抱着年不過六七歲的幼女,不斷對王雪叩頭請饒,雖然她叫嚷的話語王雪聽不懂,但觀其神态大約如此。可是王雪對此卻沒有多少感觸,仍然将手中刀揮斬下去,這兩條鮮活的生命在他看來也隻是一堆軍糧而已。
可是當他前沖的時候,腳踝卻被草澤中葛藤絆倒,整個人撲倒在地,刀刃擦着他的耳畔迸飛,那鏽迹斑斑的刀鋒實在談不上鋒利,隻是擦着他的左臉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幾年戎旅生涯,雖然沒有經過什麼慘烈的戰鬥,但就這麼跑來跑去,王雪也曆練出一身不俗的身手。可是跌倒後他卻沒有在第一時間翻身起來,因為從這個角度,他可以看到那個哀哭的婦人在起伏之間,兇口破損的衣衫處閃現一片豐腴。雖然婦人全身都沾染塗抹着淤泥草屑,但這一點豐腴卻給他帶來一種遠超填飽肚皮的誘惑。
于是他爬起來後并不急于撿回兵刃,而是獰笑着撲向婦人,将她壓倒在草叢中,至于那個礙事的幼女,則被他丢在了一旁。婦人很順從,甚至不乏迎合,王雪甚至已經忘了那種感覺,但卻覺得這個婦人較之他流落在鄉中的娘子要動人的多。
但他仍未盡興,後背突然傳來的劇痛打斷了他的動作,他駭然轉身,發現那幼女手握着他剛才丢棄的環首刀,正持刀站在他的身後,臉上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猙獰。然而他背後的創傷卻不是幼女揮刀斬出,而是戰場飛來的一支流矢。
被他壓在身下的婦人将他推到一旁,繼而翻身起來接過幼女手中的刀。那時候王雪已經閉上了眼,等待屠刀落下,那一支流矢直接刺穿了他的左腹,他越掙紮死的便越快。身在這樣的世道,他也早已經有了某一日橫死于野的準備。臨死之前,突然想起一件事,從懷裡掏出一塊已經被血和污水浸透的糧餅,擡手遞給那個幼女。
之所以有這個舉動,并不是為了讨饒,箭頭早已經穿透他的肚皮,就算婦人不殺他,他也未必能活下來。他隻是擔心那對母女不敢翻撿他的屍體,擔心浪費糧食。這一塊糧餅是他臨戰之前領到的賣命口糧,如果就這麼被魚蝦鳥蟲啄食,實在太可惜。
女童接過那糧餅,大口咀嚼吞咽,而婦人的刀在揮了幾次後終究沒有斬落。非但沒有殺他,反而幫他治傷,隻是手段不算高明,将流矢折斷拔出的時候,反而将他的傷口撕裂的更為嚴重。
然後王雪便哭了,一半是因為痛,另一半是因為婦人緊張的滿臉汗水、兩手捧着破麻布給他捂着傷口,那動作讓他想起了家中的娘子。他家那娘子入門,價錢隻是一張破網加上三尾大魚。漁網是他自己編的,大魚是他自己捕的,或許是因價錢太便宜,即便是丢在鄉裡,由其自生自滅,王雪也不覺得可惜。
可是這一刻他卻哭了,大概從出生後都沒有這麼痛苦過。他的哭聲讓婦人更加手足無措,而那女童也驚慌得很,将那浸血的糧餅又塞回他口中。
或許是因為婦人的悉心照顧,或許是王雪實在命硬,受了那麼重的傷,最後還是沒有死掉。隻是當他能夠站起來的時候,戰鬥早已經結束,原本的戰場空無一人,有的隻是橫倒在地、業已腐爛的屍首。那些屍體大多衣衫不整,有的地方還有明顯被切割的痕迹。這讓王雪想起了他卧病時所吃的那些油脂旺盛的烤肉,不免陣陣反胃,而婦人也滿臉驚悸忐忑的望着他。
最後,王雪拉着婦人的手,懷抱着幼女,離開了這一片修羅場。他們好像一家人,在荒野中漫行幾日,最終被一座依山傍水的塢壁所接納。受傷之後,王雪稍一用力便會兇腹絞痛,但他有一手非凡的漁獵技巧,在塢壁裡搓麻織網,帶人在野澤中漁獵添食,每每收獲頗豐,反倒因此在塢壁中頗受敬重。
就這麼在塢壁中又過了幾年的平靜日子,紛亂再次湧來。某一日突然有一隊幾十名騎士出現在塢壁外荒涼的野地中,直接沖進了堡裡,言道王師壯武,已經打退肆虐的羯胡大軍,下一步便是要掃蕩中原,因此需要廣聚民力。塢壁裡近百戶人家都被驅趕出來,清算人口,每人都要捐用兩斛糧、五尺麻,并且約定十天後便要交付,若不足額,男丁俱要入軍勞役。
這一個變數,頓時讓這個原本祥和的塢壁又蒙上一層陰影。塢壁的老主人上前争論,結果迎來的隻是一頓鞭笞,哀号兩日後一命嗚呼。而後王雪被推舉為主,但他也籌措不出那些軍卒索要的糧物,隻能在期限到來前幾日,率衆逃離生活數年之久的塢壁,進入到清水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