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地苦寒,尤其在當下這個年景,情況更是如此。一年有近半的時間都是大雪彌漫,冰霜凍土,真正适宜耕作時間不過三四個月光景,一些生長周期過長的作物根本就存活不住。
目下生活在這一片區域的民衆主要是東部鮮卑如段氏、宇文并慕容氏,所謂烏桓故地。譬如三部之中的慕容鮮卑,就是作為胡部義從于曹魏時期跟随宣王司馬懿讨伐公孫淵,才得以于遼東立足定局。
其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慕容鮮卑都是這三部之中勢力最弱的,艱難求存。其部族真正得于強大起來,還在于前一代的遼東公慕容廆。
慕容廆的确稱得上是邊地東胡之中難得的雄才之士,尤其其人将部族由偏遠的遼東遷移到更加地近晉邊的大棘城,并于此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漢化改革,制度上效法中朝,生産也漸漸由原本的漁獵向農桑發展。
慕容廆時期,正是中朝時局混亂,兩趙交攻,原本比其更加強大的遼西段部鮮卑也無可避免涉入其中,兼之本族中内鬥不止,大量晉民逃往遼地,繼而依附于慕容部族羽翼之下。
慕容廆初年,鮮卑慕容不過萬數戶,可是待到其暮年,治下領民達到十數萬戶之多。尤其其部族核心所在的大棘城,更是集聚民衆數萬戶之多,可以說是自司馬懿焦土伐遼之後,遼地所崛起規模最大的城池之一。
這當中,自然大部分都是北逃的晉民以及被慕容氏所兼并的衆多雜胡生口。晉民們之所以選擇依附慕容氏,除了慕容廆本身政策開明,也在于其部族漢化較深,天然給那些晉民以其他東胡部落所不能給到的親近感。
甚至慕容得姓就有一樁轶事,言是當年追随司馬懿伐遼的首領莫護跋喜戴步搖冠,而步搖訛音慕容,因是得姓。莫護跋便是慕容廆的曾祖父,其事迹已經不可追,但由此也可見慕容氏仰習諸夏衣冠傳統由來已久。
慕容廆去世後,其子慕容皝繼位,繼而慕容部便發生了東胡部落最常見的兄弟阋牆的内讧,慕容仁占據了原本的遼東故族聚地,整個慕容部因此分裂成了兩部分。
原本這應該是關乎整個部族存亡的大危機,無論此前還是此後,都有許多東胡部落因為這種原因而由盛轉衰,乃至于最後消亡,包括段氏和宇文氏在内。
可是慕容廆留下的底子非常雄厚,哪怕是已經分裂而彼此敵對,但這兩方各自實力也都不是左近一些小部族能夠随意挑釁。
而且正在這時候,中原石趙内部也發生動蕩,石虎集結大量兵力圍剿遼地雜胡,收其部衆而為驅使。鮮卑各部之中,段部與宇文部本來都是有力量挑釁慕容部的,甚至慕容部内讧的一部分就是由于段部的挑撥,慕容皝兄長慕容翰叛逃投入段部。
可是在石虎的窮攻之下,段部首當其中,其首領段遼潰敗東逃,卻又被此前所收納的慕容翰反水,與慕容皝一起将段氏餘部吞沒大部分。
至于勢力範圍更偏東北的宇文部,這一任的首領宇文逸豆歸同樣是僭主上位,本就群情不附,且宇文部本身實力便比不上段氏,在面對氣勢洶洶的石虎大軍的時候,隻能選擇歸降。
所以在如今的遼地,除了石趙屯守于段氏故地的大軍之外,仍以慕容部為最強。而慕容皝在吞下了段部殘餘之後,聲勢也漸漸恢複過來,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本部分裂的惡劣影響。
不過在沒有了遼西段部這一緩沖存在後,慕容皝便需要直接面對石趙兵鋒所指,而且還要面對北方宇文部的頻繁騷擾。
原本段部初亡之際,慕容皝勢力已經外探到了遼西,可是随着石虎的繼續進逼加上遼地其他勢力的推波助瀾,慕容皝原本吞下的遼西之地盡數吐出,甚至大本營之一的昌黎都受到石趙兵鋒威脅,迫得慕容皝不得不退守大棘城。
慕容皝誠然是胡中不可多得的英主,可他所面對的對手卻已經不再是遼地雜胡這種區域性的敵人,而是曾經一統北方的石趙。盡管石趙也經曆内亂,加上南面晉軍王師北伐盡取黃河以南,僅僅隻保留下了河北疆土。
但就算是這樣,石趙的底蘊和能夠集結的戰争能力也絕非眼下仍然陷在内讧分裂中的慕容氏能夠匹敵。
正因如此形勢迫人,以慕容皝之能早前也要身受石虎所開出的權位誘惑而選擇投向石趙,結果被石虎反目一擊,失去相當一部分精銳兵力,甚至連愛子都被廢掉。
如果不是因為遼地惡劣的地域和氣候環境使得石趙隻能在固定有限的時間裡發動攻勢,再加上自立于遼東的慕容仁并沒有趁機落井下石,慕容皝才能保住大棘城一片區域,不至于步了段遼的後塵。
眼下的大棘城,便是慕容氏名義上的大本營所在,也是宗廟所在。
得益于慕容氏尤其是慕容廆長達幾十年的經營,大棘城所在可以說是遼地目下最為繁華的一片區域,原本的密林荒野開墾出大片的農田桑園,多達十數萬生民聚居于此,大棘城便位于這一片區域的最中央。
若是在盛夏之際來到這裡,也多能看到男耕女織、雞犬相聞的祥和畫面,與中原一些城邑都沒有太大的區别,根本看不出來乃是一個胡人部落的聚居地。
而事實也的确如此,統治這一片區域的雖然乃是慕容鮮卑,但真正創造出這一片遼邊樂土并作長久維持的,還是大量逃難而來的晉人民衆。耕織乃是晉人本業,自來号有白虜之名的鮮卑慕容部,雖然在很早之前便定居于此,但于營建方面卻是收效甚微。
大量晉人的到來,帶來了先進的耕織技藝與經驗,慕容部受惠于此,才逐漸擺脫了此前那種漁獵謀生的主業。
遼地乏甚開發,類似大棘城周邊這樣大片的農田桑園,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而沒有穩定的農耕作業單純依靠漁獵的話,單位區域内所産出的物資實在不足以養活太多的部衆人口,所以原本的慕容氏也如其他的雜胡一般,整個部族化整為零,以小團體覓食于這一片山水之間。
從這一點而言,慕容廆率領部衆們徙居大棘城正式定居下來以耕織謀生,對整個慕容部來說意義是巨大的,自此才有了建立起穩定且有效統治的可能。
否則慕容部必然也要向其他雜胡部落一樣,或是一盤散沙集聚不起來,要麼聚集起來隻能通過頻繁的寇掠維生謀食,而後由于大量青壯的戰死而實力損耗,最終被其他更強大部族兼并同化。
不過就算是這樣,慕容部也并沒有徹底的轉變為農耕形态,仍然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了原本的部落習性。慕容皝繼承了大棘城這最大的遺産,而他的其他兄弟們也都各擁部衆,有着自己的領民和兵力。
也正因如此,内讧才會成為權力交接的常态。慕容廆的其他幾個兒子都保存着不小的獨立性,像是實力強的慕容仁就能選擇直接獨立,而像慕容翰這種母系卑賤的庶子也因為才能卓著而被其他部族所拉攏。
時下正值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為适宜耕作的良時,所以大棘城周邊郊野俱都是勞作的農人,田野裡則生長着大量的菽、粟等作物。
慕容部在耕墾方面政令可謂寬簡,民衆們凡自作墾荒,無論開墾多少,俱都劃入其人名下,且幾乎沒有什麼賦稅。
但這并不意味着這些晉人民衆們就福樂滿足,生活在天堂一般的人間。遼邊久乏開墾,密林橫生,而且每年适宜耕作的時節實在太短,墾荒非常的困難。一片農田要送荒地養成樹田,往往需要四五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而在這墾荒其間,田中所得根本就不足糊口,需要别的勞動來補充。就算是名下田産養成了熟田也并不意味着就會有穩定産出,扣除幹旱酷寒等惡劣的天氣環境,郊野中還橫生大量野獸,虎狼遊蕩傷人頻有發生。
慕容部治下雖然賦稅幾近于無,但那是因為征稅手段的缺失。他們又另一種剝削民衆的方法,就是每年秋日尤其是秋收開始,便大規模的狩獵郊野,名為護民護田,實則就是在征用民資。
民衆們一年收獲的大半都要在這一時期上繳養軍,否則就意味着将自身完全暴露在虎狼之下,不會有人來保護他們的人身和财産。
而且慕容氏不獨對小民寬簡,對本部中的權貴更是近乎放縱。大棘城周邊這些農田,其中過半都是那些權貴的私人莊園,勞作的農人則同屬于他們的财産農奴。侵吞良田,豪取民戶,這一點根本不受制約。
郊野中一條河溝近畔的草地上,有一群騎士們正在飛奔狩獵,追趕一群惶恐逃竄的鹿獸,為首乃是一名十幾歲少年,頭戴着白狼皮做的風帽,整個人都顯得意氣風發。
其人年紀雖然不大,但弓馬卻是極為娴熟,手持兩石強弓,每有扣弦發矢則必有獵物倒地。如此精湛騎射技藝,就連身畔一衆拱從者都遠遠不及。
而這個少年,正是遼東公慕容皝愛子慕容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