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城外巡察一番之後,傍晚時分,張豺便又返回了信都城。信都城池内外局勢緊張且危險,哪怕張豺這如今國中首屈一指的權臣都不敢夜中在外遊蕩。
相對于城外形同鬼蜮的蕭條空曠,信都城内眼下則是人滿為患。除了屢經動蕩、如今已經所剩不多的内外軍衆之外,便是諸權貴人家的部曲家衆,這些人衆各自分割城内一處區域,閉門而守自成體系,彼此間也乏甚交流,以至于就連張豺都不清楚城内目下還有多少人口。
原本負責信都城防的宗王石苞被張豺推舉為左丞相、大将軍,正喜孜孜做着一人之下的權臣美夢,而原本城防軍則都被張豺以各種理由安插上自己的人手接掌過來。
如今信都城中,抛開那些權貴門戶各自藏匿門内的部曲之外,擺在明面上的力量,除了繼任車騎将軍的祖青與屠各将領呼延盛各自所掌握的幾千禁衛内軍之外,已經盡入張豺控制之中。
距離信都城不算太遠的扶柳城尚有張舉所統率、自幽州南來的一部羯軍,雖然公開在編有兩萬餘衆,但張豺相信張舉所擁兵力應該不止于此。要知道此前信都城外流民潰逃,張舉絕對不會按捺得住不出手。
不同于張豺困在城中忙于弄權争勢,張舉不入國中,避免了糾葛又能坐享漁利,姿态要比張豺從容得多。且信都軍衆在極短的時間内便幾經動蕩,一旦大戰發生,還能夠剩下幾成戰鬥力已是可疑。
但幽州這一部分羯軍始終被張舉牢牢控制在手中,張舉憑此而招引一部分豪強率領部曲人衆投靠托庇,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過張豺雖然弄權國中,自擁重兵的張舉卻顯然不會聽其号令,所以對于眼下扶柳城具體兵力多少,張豺也是不清楚。
除此之外,渤海郡中還有一部羯軍,此前受石斌統領,石斌歸國後為石苞所殺,這一部分軍衆已是群龍無首。
雖然張豺掌權之後也即刻向這一路羯軍将領們許以高官厚祿,但渤海郡與信都之間路程并不算近,再加上又被晉軍所控制的廣川城橫阻在外,就算這一部分羯軍肯于聽從信都号令,短期内信都若是爆發戰事,仍是指望不上。
入城之後,自有城防将領趨行迎上,其中便包括張豺的次子張寶。諸将上前,各懷憂色,但隻有張寶少于顧忌,直接開口問道:“阿爺,野中可現晉軍敵蹤?”
晉軍究竟有沒有發兵進攻信都,無疑是目下信都城内衆人最關注的問題。其他幾名将領雖然沒有開口,但聽到張寶問出這個他們最關心的事情,也都滿懷忐忑的望向張豺。
張豺有些不悅的橫了張寶一眼,隻覺得這兒子早過而立,卻仍全無城府,不過在看到其他将領們一臉關切後,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冷笑:“晉軍自以仁義王師标許,所見城外賤民蟻擁求庇,又怎麼會棄之不理。其軍久在河南,少曆河北酷烈風雪,寒冬未出,本身也不過隻是勉強維持罷了,更兼不知國中虛實,又怎麼敢輕率妄進。”
聽到張豺如此回答,幾名将領甚至包括各自身後兵卒俱都下意識松了一口氣。然而張豺看到這一幕後,心中更是一涼,甲士尤重一腔氣勢,可是如今信都城内将士卻已經未戰先怯到了這種程度,眼下不過隻是依仗晉軍還未發動進攻,城内局勢尚可維持,一旦晉軍真的攻來,真能奢望這些将士能夠死戰固守?
張豺這一份憂慮自然不會顯于面上,他的兒子張寶卻已經咧嘴笑了起來:“吳越島夷又哪有什麼資格做大勢之争?兩國争雄,竟然還濫發虛假仁義,贻誤戰機,難道真以為邀好那些伧民就能仗之橫掃河北?信都北境仍然不乏野伧遊蕩,既然如此,不妨再遣軍衆外出驅逐向南,給南賊再增負累……”
近遭幾名将領聞言後眸子俱都一亮,紛紛發聲盛贊少将軍策略高妙,更不乏人主動請纓,似乎想要即刻便出城尋找驅逐難民南下。
這無疑更令張寶神采飛揚,正待要張口繼續發揮,卻陡然發現其父望向他的眼神已是眼白居多,這分明是他在闖下大禍後才會看到的眼神,心中頓時一凜,忙不疊閉口不敢再說話。
“晉軍雖然還未北上,但城外也不安全,不言那些遊蕩不定的強梁盜匪,單單扶柳城……目下城中尚可維持,還是不宜分兵過甚,固守此中,等待四方勤王畢集才是正途。”
張豺視線閃爍着望向衆人,他哪裡不清楚這些人打的什麼主意,特别其中幾個态度踴躍想要引部出城者,本就不屬于張氏嫡系部曲,而是在護國寺變故前後被張豺臨時調入城中。
隻有張寶那個蠢物才會相信這幾人是真的盛意拳拳,希望能夠幫助信都擺脫厄難,張豺心裡卻很清楚,這幾人大概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且對信都還能否維持得下去已經徹底不抱希望,若真輕縱這些人率領部曲出城,轉身直投南面晉軍都有可能!
當然,這些人已經了無戰意、心生異念,就算将他們強留在城内也是一樁隐患。但總好過放縱他們投靠晉軍之後,将城内虛實盡皆彙報晉軍要好得多。
張豺沒有采納張寶的妙計,幾名将領都難免失望,但也不敢再作強求。他們此刻的确是滿懷懊惱,此前貪于張豺所許諾的名位誘惑才引衆入城為之壯勢,可是眼見到城外那些豪強趁着城中混亂而哄散一空、再得自由,而他們卻要坐困這全無希望的愁城,衣食都将難以維持,更要時刻擔心晉軍大部圍城。
四方勤王?這也不過隻是一個笑話罷了,就連近在咫尺的扶柳城羯軍都全無要向信都靠攏的迹象,此刻哪裡還有什麼勤王援軍會傻傻跑來信都!
打發了城防諸将後,張豺便在親兵們簇擁下離開城牆範圍,直往護國寺方向而去。沿途所見不乏國中權貴指使家奴所架設的路障、巷防,如今整個信都城早被此類亂七八糟的簡陋防事劃分成大大小小的區域,甚至就連中使宣诏都難暢行城中。
護國寺的防事又經過一番加強,已經成了信都城内一處獨立堅堡。此前那一場事變發生後,各方對究竟将主上石虎軟禁何處遲遲都不能達成共識,索性便就直接留在了護國寺,包括皇後劉氏并監國太子石世也都在此中。
至于對外公布的主上歸苑,不過隻是為了防備城中一部分羯國權貴狗急跳牆、争奪主上而故布疑陣罷了。
眼下的禁苑中,隻有那個已經被架空的魏王石苞留守,而石苞對此安排也是分外滿意,整個禁苑完全由他作主,更讓他有種把持國務樞密的滿足感,更不要說苑中珍器、美人所帶來的享樂。
作為羯國目下中樞所在,張豺索性也以護國寺為家,家人老小俱都遷居此中,并由他的長子張苌率領門下最精銳嫡系的部曲負責防衛。
返回護國寺後,張苌便匆忙趕來彙報張豺離開這段時間内中所發生的事情,包括主上石虎餐食如何、劉後又召何人入見以及幾人出入西殿。雖然事無巨細,但卻也詳略得當,對于這個穩重兼做事頗有章法的長子,張豺也是非常滿意。
其實閑來張豺也忍不住在想,此前堂弟張離死在石斌手中也并非全是壞事。此前由于張豺被主上石虎限制在禁苑中,使得一些家門事務都要委托張離去處理,張離死後,雖然确是痛失臂膀,但在一定程度上讓張氏隐隐有些分離的家門勢力再次凝聚起來。
這麼想或是有些涼薄,但張豺此前已經隐隐感覺到随着手中權柄越大,張離對他也不如往年那樣恭順。
如此紛亂時節,任何一點差錯都能帶來萬劫不複的滅頂之災,相比起張離這個羽翼漸豐的堂弟,無疑兒子們要更加可信一些。畢竟,張豺奮鬥這大半生,還不是為了這些子孫後嗣?
“祖青今日有何異常舉止?”
聽完張苌的彙報之後,張豺略作沉吟後便又發問道。外間看來,祖青乃是他的婿子,且力助他發動廷變幽禁主上,肯定是他嫡系肱骨。張豺也樂得讓人保持這種錯覺,隻是私下裡對祖青的警惕卻絲毫都不松懈。
特别在護國寺事發前後,張豺能夠明顯感覺到祖青恭順外表下所湧動的那種強烈異志。而也正是因為祖青強硬的拒不交出受其控制的石虎,這才讓張豺不得不做出更多讓步與妥協,甚至此前意圖以冊封太子引誘張舉入城的嘗試,張豺都懷疑可能是被祖青暗中破壞。
“妹婿并無異常,仍是固守東台。”
雖然心知父親對祖青的警惕,但哪怕在人後,張苌也并不過多流露對祖青的敵意,這也是他性格穩重的體現之一。
張豺聞言後,眸子更是幽冷,東台便是羯主石虎眼下被幽禁的地點,祖青一直把持此處,不許旁人接手,甚至就連張豺在護國寺事變後都沒能見上石虎一面,這也是張豺對他不滿的原因之一。
“稍後你派人将九娘子接回舍中,我有事要問一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