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那幾名豪奴的叫嚣,沈哲子真是怒極反笑。以往他出門,身邊或是大批随員,或是直往沒有太多閑雜人等的地方,此類事情,真的不怎麼碰見。
今早出門,因舟市繁忙換乘小舟,沒想到就遇見此類恃主行兇的惡奴。濟南林家?他還真的沒聽過這個名号,但就算是琅琊王家又如何?公主進門來,就連他都不乏寵溺縱容,哪容旁人沖撞。
小船在這裡停靠片刻,很快自家随員的大船便行上來,劉長站在船首看到此幕,臉色已是一變,大吼道:“誰人敢冒犯我家郎君?”
一聲吼下,數十名沈家部曲紛紛沖上大船甲闆,各執刀兵。左近停泊大船雖多,看到這劍拔弩張的場面亦覺心驚。而先前那幾名攔路的豪奴見此狀,臉色也是一變,應是沒想到竟然無意間招惹到硬茬子。各自對望一眼,竟然将竹竿一抛,跳上岸去飛奔逃離此地,連先前所乘舢闆都棄之不理。
看到此幕,沈哲子心中更是冷笑,大凡稍有名望的人家,能帶出門來做事的仆從,怎麼可能會做出此類不顧臉面之事。在這餘杭舟市中,且不說對方已經報出自家名号,就算沒報,周遭這麼多人眼見此幕,他們又能逃到哪裡去!
“沈哲子,我小臂好像斷了……”
公主語調有些凄楚虛弱,捧着右臂在胡床上說道。
沈哲子聞言不免一驚,返回去看,隻見公主粉嫩小臂上一處紅腫,應是跌倒時被腰間環珮硌到了。
“不要亂說話,骨架堅韌,哪有那麼容易折斷!”
沈哲子口上說着,示意公主伸縮手指攥攥拳頭,确定無礙才松一口氣。等到靠岸後,随員們很快找來車駕,沈哲子先送公主去就醫,吩咐劉長道:“持我名帖去市監,半個時辰内我要那濟南林氏家人出現在我面前!”
劉長領命而去,帶着幾人匆匆行往市監。
餘杭舟市岸上範圍極大,不遜于一個繁華城池,隻是多邸舍貨倉,尋常居此的普通人家卻少。舟市市監雖然品秩不高,不過是郡府下轄的從屬,秩比大縣縣令,但位置顯重較之尋常縣令又重要得多。因而這官署修築的也是極為宏大壯觀,位于舟市後方一片丘陵高坡上,庭門高闊,樓台重重。
劉長名帖遞進去之後,不旋踵便有人匆匆迎出,将之引入官署中。稍後片刻,便有昨夜在沈家莊園做客的一名市監屬官行來,笑語溫言道:“劉仆來此,可是哲子郎君有請?”
雖然隻是一介奴仆,劉長作為沈哲子的親随,長行其身後出出入入,在外間也已經頗有幾分體面。随着眼界開闊起來,也不敢再恃此而驕,雖受禮待,但禮數應答也周全,起身恭聲道:“我家郎君遣我來此,确有一事請托市監。”
繼而他便将先前之事講述一下,隻言郎君行舟被冒犯,至于其他都不必提,最後加一句:“于我鄉中受此沖撞,郎君确是分外不滿,言道半個時辰内要見到那濟南林氏之人,還望能得諸君善助。”
那屬官聽到這話,臉色不禁一變,昨夜還得沈家提攜重托,不想今日竟讓對方在自己地盤上吃癟,那還得了!
先對劉長稍作安撫,然後那人便匆匆離開,即刻将此事向各家通報。劉長所述語焉不詳,舟市中又實在魚龍混雜,眼下這個關鍵時節,他甯可小題大做,也不願因此而令沈家有不滿。
很快其他各家便都盡知沈哲子在舟市被人沖撞之事,聚集起來稍一讨論,一面散出家中部曲在舟市搜捕,一面則随劉長匆匆行往沈哲子如今所在的地方。
今天的舟市一如往常那般繁忙,諸多貨物或是運抵歸艙,或是裝船起運,或大或小的交易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可是漸漸便有人發現今天的舟市氣氛較以往有不同,界面上多出了許多豪門部曲,什麼都不做,隻是守住了街口不斷在人群中穿梭。
若這些不同尋常的迹象還讓人有些不明就裡,那麼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則讓人大驚失色,諸多甲具森嚴、手持刀兵的豪門部曲将舟市案上左近通道盡數封鎖起來,江面上幾道竹栅水門也都次第落下來,竟是一副要将舟市完全隔絕起來的态勢!
“發生了什麼大事?莫非是有賊人過境要劫掠舟市?”
“不可能是賊人!年初沈家殺絕勾結羯奴的烏程嚴家,更剿滅數千羯奴,還有什麼賊人敢在左近放肆!”
“若非賊人過境,又是什麼大事,居然要将整個舟市都隔絕起來?”
人們漸漸惶恐起來,衆說紛纭,街面上也漸漸有了一些混亂。
臨街一座閣樓上,有兩人相對而坐,身後各有數名随員侍立在側。其中一個年近四十歲的中年人,便為餘杭舟市市監主官,吳興郡守虞潭的從子虞曆,今日之所以不在官署中,便是為了面見眼前這個年未及三十的年輕人,來自晉安的濟南林氏林平。
林氏乃是南渡僑門,郡望濟南,卻不同于集中在大江沿岸的那些僑門,而是再往南下,鎮守閩地晉安郡。閩地多山丘池沼,耕織未足,但卻有諸多奇趣物産,北向販運,獲利巨豐。林家占據地利之便,大興商賈,如今亦可稱得上是邊陲望族。
虞家亦與林家有些生意上的往來,收取轉售一些閩地特産,但是虞曆對眼前這林平卻乏甚好感,隻因林家自恃地利,把持貨源,彼此往來接洽頗多強橫。今次這林平來餘杭也因錢塘一戶人家稍短他家貨資,竟就命自家部曲将其家貨船扣在舟市,要以此抵債。
這林家雖然把持貨源,但虞曆于此為官,自然要回護鄉人,硬着頭皮來勸和,希望林家能稍緩一二,可是談不多久,那林平隻是冷笑不語,已經冷場下來。此時在閣樓上看到街面上混亂景象,虞曆心中更是不悅,責令仆從下去詢問發生了何事。
過片刻,仆從返回附耳低語片刻,虞曆聽過後,再望向座中那神态悠然的林平,便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這林家也真是合該倒黴,終于惹到能治他家倨傲之疾的人家。
林平察覺到虞曆神态有異,便笑語道:“世兄可是有事務要去處理?如此,那我也不再叨擾,待今次事畢,我再來拜會。”
虞曆聞言後歎息一聲:“尊府家人于市中沖撞貴人,街上動蕩正因此而起。”
林平聽到這話,神色不免一凜,他家在貨殖往來雖然稍顯刻闆不會變通,但也絕非目中無人、橫行四方。看到街面上那混亂場面,連忙疾聲道:“還望世兄據實相告。”
“吳興沈家,會稽西陵公家的公子,林君可知其人?”
林平聞言後略一思忖,神色又是一變。他家雖然居于南陲,但對于如今吳中各家高門也都有了解,前段時間都中鬧得沸沸揚揚的公主選婿之事更不陌生,聽到自家仆人居然招惹到對方,心中便不能淡然,先對虞曆緻歉一聲,然後急忙起身,讓仆從外出打聽,過了大半刻鐘了解了内情後,才又返回來。
“這位西陵公家的小郎君也真是小題大作,我家人确是沖撞了他的舟船,不過這也并非什麼大事,何至于鬧得這般喧嘩。”
再返回座席中,林平已經恢複了淡然,對虞曆笑語道:“這等小事,稍後我自備禮貨送去他家府上,何必鬧得滿城嘩然。”
虞曆聞言後心中卻是一哂,你家招惹了别人,别人尋釁就是小題大作。彼此多年财貨往來的人家一時周轉不暢,則要如此苦苦相逼,就不是小題大作?
見這林平自己都是淡然視之,虞曆心中哂意更濃。他家雖然與沈家也交情頗深,但那是彼此平等的聯合,倒也做不出來縛了林家人去見沈哲子的事情來。略一沉吟後,虞曆便起身道:“我家本于西陵公治下,他家郎君于此受驚吓,應去探訪一下。林君若要緻歉,宜早成行。若不然,還是盡早離開舟市,稍避鋒芒。”
林平本來是打算與虞曆同行去道歉,但聽到對方這麼說,心中卻難免激發出年輕人的傲氣,冷笑道:“他家居吳興,我家在晉安,彼此山水遙迢,互無牽扯,我又何懼之有!”
話雖然這麼說,在目送虞曆離開後,林平還是趕緊返回他家在舟市内的邸舍,沿途看到整個舟市一副風聲鶴唳之狀,心中不免便覺隐憂。回到邸舍後,他便即刻命人散出,去打聽關于吳興沈家的種種。
正如他所言,兩家間隔遙遠,關于吳興沈家,他也是隻聞其名,略知大概,對于沈家的詳細情況卻不盡知。
仆人們在舟市中四處訪問一遍,而後便匆匆行回,将打聽到的消息一一告知。待聽到這些他所不知的内情後,林平漸漸變了臉色,繼而不免又想起早先虞曆離開時所言,當即便起身道:“快,快備舟船,送我出舟市!還有那幾名惡奴,快快縛上備下禮貨去沈家謝罪!”
他常于外奔走,也非迂腐之輩,一俟察覺不妙便作兩手準備,先讓自己處在安全位置,再謀求和平解決此事。
然而他話音未落,邸舍大門陡然被撞開,旋即便聽到門外有人大吼聲:“守住前後門戶,一個不要走脫!”
林平臉色大變,沖出庭門去一面組織部曲抵擋,一面大吼道:“我家人實非有意冒犯沈家郎君,已将惡奴縛下準備登門緻歉!”
“現在知錯?已經晚了!”
近千人或由門庭中一擁而入,或自圍牆上攀爬而來,片刻之間,便将整座邸舍圍得水洩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