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冬早春,是一年中一個頗為微妙的時節,郊野仍有冰霜未消,但在這凍土層下,生機正在孕育,隻待噴湧勃發。
南北所隔,不過一條大江而已,但在這一個冬春交接的時節裡,呈現出來的則是一種截然相反的風貌。
去年尤其是年末的徐州,的确也因為權力的交接而發生一些動蕩,但很快新的秩序便建立起來。廢除郡兵,罷止兵役,創建軍府,編民立戶,劃田屯墾等等諸多事務,俱都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雖然眼下仍然還是早春霜寒未除,但是廣陵周邊第一批入籍民戶已經領取到了農具、糧種、桑苗等各種耕作物資,并且在都督府的組織下,正式開始墾荒。
對于徐州尤其是廣陵周邊的民衆們而言,這算是一個頗具象征意義的标志,隻是大多數時人還意識不到這一點,但這也同樣無損于他們内心的喜悅。
沈哲子近來雖然諸事纏身,但在正式放犁開耕這一天,還是抽出了半天的時間親自到場,要主持一場儀式。
淩晨時分,廣陵城南一片荒田便被軍府将士們圍攏起來,放火點燃荒田上所生長幹枯、雜亂的草叢。待到黎明将近破曉之際,周邊郊野村邑鄉民們也都被征集到了周邊所在。
而這時候,廣陵城中一支規模頗為龐大的隊伍也出發離城。梁公沈維周端坐于雙牛并禦的四望車上,前後左右俱有精銳衛隊拱從,其後一部禦賜羽葆鼓吹,再後方則是一衆都督府屬官并廣陵城周邊鄉賢代表。
隊伍後半部分,則是兩百多頭體壯膘肥的耕牛,這些耕牛牛角、牛背上俱都捆紮着鮮明醒目的彩帛。耕牛隊伍再後方,則是近百輛大車,上面堆放着各式各樣的農具,淬火痕迹明顯的鐵鍬,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沈郎犁等等。
隊伍行進的道路兩側,站滿了圍觀的鄉衆看客們,不斷的爆發出猛烈的喝彩聲,不知是因為敬仰梁公,還是看到那龐大的耕牛隊伍而按捺不住的興奮喜悅。
很快,隊伍便就到達了被圍起的這一片荒田,此時荒田上的大火早已經熄滅,殘留下了一地的灰燼,還有那袅袅升起的煙氣。
沈哲子到場之後,擔任禮官的鄉賢們行至車駕前躬身邀請,然後他才在左右攙扶下落車登上高台,繼而便是一連串的郊祭儀式。
這一整套禮節實在冗長,不獨那些鄉衆們看得哈欠連連,就連沈哲子都開始不耐煩起來,乃是由謝尚等人據說是從周制古禮當中修複出來的諸侯郊祭勸農典禮。既然要追求一個标志性和儀式感,沈哲子也隻能耐着性子由頭演到了尾。
待到一整套儀式結束後,早已經是日上三竿。沈哲子也不得不感慨什麼叫禮不下庶人,如果尋常農人時常來上這麼一套,是否能勸得了農不說,餓死累死倒是有份。不是閑得蛋疼,實在編不出這麼一套繁瑣的儀式,而且還僅僅隻是諸侯簡禮。
接下來便是分發耕牛、農具,這一次廣陵周邊同時開墾屯邑有二十多個,耕地總量達到兩千多頃。各個屯邑鄉長、司吏等等排隊上前代表鄉衆領取耕牛、農具、糧種等等,看到這一畫面,民衆們情緒終于再次被引爆起來,喝彩頌德聲此起彼伏,在這廣闊郊野中經久不息。
待到各種農用物資分發完畢之後,便到了親耕的環節。沈哲子換下挂滿各種環珮、紋章的禮服,而後着以輕便時服,緩步行到了田壟間。
這時候,早有農人将耕犁架在牛後,将犁柄放在了沈大都督手中,而後周遭觀禮的鄉民喝彩聲更是不絕于耳。
身在這樣的環境裡,沈哲子心内也不由自主的被激發起幾分不自知的狂妄,扶起犁柄打了一個極為笃定的手勢,而後前方耕牛一動,那犁鋒卻并未深紮在土層裡,擦在土面一個打滑,連帶着沈哲子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
幸在旁側還有衛兵眼疾手快,忙不疊上前扶住了沈大都督,那負責掌牛的農夫也忙不疊拉住了耕牛,額頭上更是湧現出一層細密冷汗。至于周遭圍觀的鄉衆們看到這一幕,更是爆發出一連串善意的哄笑聲。
沈哲子站穩之後,拍掉衣擺上沾到的草木灰屑,遞給那農夫一個安慰的眼神,示意繼續。而後耕牛終于緩慢的向田中行去,沈哲子掌犁于後,動作充滿了生澀笨拙,所犁出來的那條土溝也是歪歪斜斜。
圍觀鄉民們更是大笑連連,在他們看來,這位沈大都督實在不擅長農事,換了他們在場任何一個,單手都能執穩那本就輕便的沈郎犁。
不過這倒無損于沈大都督威望,反倒那種努力的生澀笨拙,讓這位大都督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變得立體可親起來。原來這位譽滿當世的大都督并非高不可仰,同樣有自己不擅長的事情。
鄉民們的哄笑聲令得苦心營造的儀式感蕩然無存,都督府屬官們實在沒眼再見大都督如此受人見笑,忙不疊下場去阻止準備替換下大都督。
然而這會兒沈哲子卻變得頑固起來,其實他心裡已經有些後悔不自量力的自取其辱,但也好不容易找到幾分手感,若是現在放棄的話,那真是沒有洗刷恥辱的機會了。
于是他努力的掌着耕犁一個來回,待到返回的時候,那犁出的土溝已經漸漸變得筆直起來,而鄉衆們的哄笑聲也漸漸轉為了喝彩,甚至有人起哄嚎叫讓沈大都督再耕一趟。
可是一個來回已經耗盡了沈哲子畢身的力氣,兩臂更是酸澀難當,面對鄉衆們的熱情隻能敬謝不敏,環施一揖而後便揮手行回了高台,對着匆匆行上來的鄉賢們笑語道:“平淡農事,同樣不乏技巧深藏,生疏力搏,事倍功半。諸位各為鄉長賢首,也應善記此節,治耕有度,切勿傷及農本。”
衆人聞言後,忙不疊拱手應諾,再将沈大都督奉回首位,而後便是百牛下田,正式開始耕墾。這當中還有一個競技的小環節,農人各劃相等面積的耕地,誰能完成的又快又好,自有耕牛、農具等各種犒賞,在場觀禮鄉衆們俱為評判。
在場不乏鄉賢擔心沈大都督不能因為此前遭到群衆哄笑而釋懷,于是又極力将話題引到大都督所擅長的事情上,同聲恭請大都督作上一篇勸農詩賦。
文抄這種事情,沈哲子很長時間不作了,難免生疏,眼見到衆人踴躍請勸,一時間也覺得有些為難,為了不破壞這種事情,便也勉強為之,讓人取來紙筆,頃刻間揮筆而就。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桑麻連阡陌,萬戶踏樞機。四海無閑田,男耕女作織。四時成定序,九州同盛世。”
在場有人捧起沈大都督那隻可稱之勉強的墨寶誦讀起來,而後高台上氣氛便有所沉默,因為這詩作實在太平庸,且還稍出轍韻,誰也不能昧着良心說是什麼不世佳作。
然而這誦讀聲傳入到民衆耳中,卻飛快的引起了傳頌,哪怕不識字的寒丁,理解起這篇詩作來也全無壓力,誦讀聲漸漸傳開,到最後竟然連成一片,使得整片區域内氣氛又變得熱烈起來,高台上尴尬很快便被沖散。
然而在這一片熱烈喜樂的氛圍中,在沈哲子将要登車離開之際,卻有一絲不和諧爆發出來。
沈哲子的儀駕隊伍之外,突然沖出十幾個全身素缟之人,為首者乃是郗鑒的次子郗昙。郗昙一路沖到沈哲子車駕前,一把拉住缰繩,布滿血絲的雙眼怒視着正待上車的沈哲子。
沈哲子擡手阻止了将要沖上前采取行動的護衛們,而後讓人将郗昙請到面前來,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郗昙已經大聲吼道:“江東時局動蕩黑暗,大臣橫死,生民塗炭!梁公身受國遇之厚,當世無人能出于右,當此社稷闆蕩之際,不思引衆歸國匡扶定勢,卻要在此作态寵媚小民,這豈是社稷柱臣應為姿态!”
周遭不乏人行上前來,聽到郗昙這吼聲,一時間俱都凜然生畏,周遭霎時間已是鴉雀無聲。
“郗郎哀痛父喪,言行偏于禮法,這一點我能理解,也不會因此責你。”
沈哲子聽到郗昙的吼叫,便背手行到了他的面前,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但是,言及引衆歸國,所謂匡扶定勢,豈是爾曹能發時議?國遇無分厚淺,既受王命,恩用無有輕重,盡責而已!我久來承受诏使,節督江北王師之衆,撫邊征遠,讨伐橫逆,斬獲不乏,俯仰無愧!”
“江東時局,近來确有不靖,即便台輔不能勝用,自有明堂王诏取我入補。國務是非輕重,自有典章繩法,江北盛甲十數萬衆,用内用外,在南在北,自有王命轄制,豈能人情鼓噪而驅!”
郗昙聽到沈哲子如此堅決表态,一時間臉色也是轉為慘白,繼而便哽咽道:“國務不容人情,難道梁公就徒擁千萬王命之衆,于江上坐觀江東社稷飄搖,生民罹難?”
沈哲子聞言後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登上車駕臨高望向在場衆人,凝聲道:“軍務之秘,本不宜宣告于衆。但我也知江東闆蕩已涉江北,我受于王命之用,豈能側身遠觀,江北諸部十萬強甲,業已整裝待發,隻待王诏過江,即刻揮師入拱!”
“在此之前,誰若再以人情安危說我,俱以構陷入罪!同時遍告江東士庶生民,勿因私計而擅弄戈事,即便台閣行政偏頗傷損衆情,宜趨明堂陳訴冤屈,否則奉诏過江之後,凡具械私鬥者,俱審無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