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涼州使者到來前,杜赫又對沈哲子講了一下此前索甯前來遊說他的事情。
沈哲子聽完後,也比較認可杜赫的作法,不必直接回絕,就先這麼抻着。說實話,他并不看好跟涼州張氏有什麼軍事上的配合,倒不是小觑涼州的實力又或對張氏不信任,實在是彼此間隔太遙遠,很難達成一個軍事上的同步。而且雙方在根本的訴求上面,就截然不同,如果共同發兵,反而會令關中局面變得更加混亂。
沈哲子私底下對于前涼張氏印象是非常不錯的,在五胡十六國的這個動蕩時期,前涼并不是一個存在感太強的政權,主要還是在于這個政權沒有太大的開拓性,就算有什麼軍事行動,也都是立足于防守,以保證自己的生存為前提。兵荒馬亂的年代,這種國策自然就顯得不夠熱鬧。但即便如此,張氏政權在軍事上也是不乏創建,不獨屢次擊敗兩趙的侵略進攻,還極大擴展了疆域。
不過,張氏對這個世道最大的意義,還是在于對漢文化的保全和傳承。後世北魏的漢化過程中,更是出現了許多涼州人士的身影。華風保全于西土,繼而又東歸融合,成為南北朝之後隋唐新風氣的重要組成元素。從這一點而言,張氏政權的存在較之十六國那些其他看似煊赫無比但卻破壞大于創建的政權而言,實在是有着更為積極的意義。
所以,雖然如今的張氏政權已經獨立于晉統之外,但沈哲子并不将之當作一個戰略層面的對手來看待。尤其這一代的涼主張駿,更是十六國君王中少有的英明、德行兼備之主。就算未來北伐能夠取得全面勝利,他也希望能夠和平解決涼州的問題。
不過對于涼州人想要在中原取得主力以合攻關中,所表現出來的這一點進攻欲,還是讓沈哲子略存警惕。不過這也不是他眼下需要考慮的事情,稍後傳信給荊州的庾怿就好了。雖然荊州的戰略思路是先南再北,但如果真有什麼大變數發生,也不必過分拘泥。
涼州使者很快就到達了都督府,由于本身就不是正式的使見,所以也就無謂什麼大場面,所以沈哲子隻是安排了幾名府内屬官和鎮中鄉賢作陪。他對整個使者團興趣都不算太大,最感興趣還是謝艾其人,當幾人上前禮見時,便不免對謝艾投以更多關注。
涼州衆人對沈哲子興趣隻多不少,從索甯以降等衆人在被請入廳堂之後,視線便直接落在了居中而坐的沈哲子身上。一眼望去,神态之間俱都不乏詫異之色流露。他們原本都已經在極盡暢想淮南沈都督該是怎樣風采卓越之人,真正見面之後,才發現他們的想象力仍是略有匮乏。
相對于他們的盛裝出席,沈都督今天打扮随意得多,略具胡風的窄袖修身錦袍,白色嵌珠鹿皮小冠,會弁如星尚不及眸光晶亮,雖然坐在席中仍不掩身姿英挺,面貌更有一種言辭不足形容的英俊風雅,仿佛璋玉陳于堂中,轉眼垂眸之際令人不敢有輕視之念。
永嘉之後,多有中朝名流西向避禍,也帶去許多中朝盛傳的人物風流轶事。涼土雖然風流稍遜,但也自有人物風骨,對于那些傳得神乎其神的中朝轶事多有懷疑态度。
不過早前入郡時候,目睹陳郡謝尚妖冶風雅姿态,已經讓這些人感覺受到沖擊。而今日再見到這一位沈都督,則更讓人生出何以蒼天唯獨鐘愛一人的感慨。就好比萬綠從中一點紅,不管周圍的“綠”多麼風姿卓然,你第一眼所見的,始終是那一點“紅”!
也由此,他們能夠更加體會到淮南人衆對于沈都督的推崇,以及言之其人那種不加掩飾的自豪感。若是易地而處,如果這樣的人物湧現在他們涼地,無論關系親厚與否,也都是一件值得頻頻誇贊炫耀的事情。尤其其人諸多壯闊事迹兼之眼下遠邁時流的名爵地位,更讓人不知該要如何形容感官如何。
至于隐在衆人身後的謝艾,在終于親眼見到沈都督之後,心情也是由驚詫漸漸轉為複雜。相對于其他人僅僅隻是驚歎于沈都督的儀容氣度,他心内早有投向淮南之想。雖然他并不關注儀表之類的淺相,但在目睹其人風采之後,心内難免自慚乃至于生出些許自疑,擔心自己不會被這樣的人物青睐看重。
時人的審美意趣,強烈且直接,顔值高低甚至可以作為人品才能的評價标準。這一點倒與後世不乏相通之處,譬如沈哲子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他僅僅隻是貌不驚人,那麼在如今世道中的影響最起碼要削弱一半。在講究顔值的年代,道理總是顯得蒼白。
彼此落座之後,氣氛倒還融洽。雖然涼州和中州風物人情都有諸多偏差,沈哲子也不打算在眼下就跟涼州展開什麼實質性的合作,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沒有共同話題。
比如在通商方面,淮南是通過商貿拉動起地區的經營和建設。而涼州情況也差不多,本身便不是一個農耕基礎深厚的區域,又占據着東西交流的通道,所以在商貿上的所得,也是能夠維系統治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過雙方也是有所不同,淮南所擁有的生産力和貨源基礎要比涼州大得多,不獨坐收中原大亂的戰争紅利廣募流民遊食,而且還背靠着江東廣闊的生産基地。而涼州則是擁有着龐大的市場,影響力深及西域。
所以關于這方面的問題,沈哲子也與涼州人衆讨論許多,彼此都有互取借鑒的地方。
淮南之繁華,索甯等人也是眼見,所以當沈哲子主動讨論起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們也都樂得探讨,以希望能夠獲得一點維持涼州統治值得借鑒的經驗。由此也可以看得出來,涼州雖然華風大熾,但在本色上與中原之地還是有些區别。
如果是換了中州人物,眼下即便不是什麼正式使見的場合,所論也多要集中在王事道統之類的話題上,讨論商貿等問題在他們看來則是有些舍本逐末。
不過一番探讨下來,索甯等人覺得淮南發展态勢雖然良好,但可供他們借鑒的經驗卻實在不多。首先涼州在統治構架上與淮南便多有不同,淮南是王命之下由都督府獨攬軍政大權,鄉宗門戶所能瓜分到的權力實在不多。而涼州則不然,雖然名義上大家都是奉張氏為共主,但權力其實還是分散在豪宗之中,這種情況較之江東甚至還要更加嚴重。
其次便是涼州雖然能夠影響的地域不小,但是開發度和人口密度遠非中原能比,這也是一種先天的不足。所以,涼州也是希望能夠将影響力滲透到關中等地,這不獨關乎到邊境安危與否,也直接關乎到他們的利益訴求。
正因為此,索甯一直試圖将話題拉回到用兵關中的問題上,但每每開一個頭,便被沈哲子将話題拉到了别處。會面一個多時辰,他都沒能找到機會将這個話題鋪開去讨論,不過在談話過程中倒是感覺極為充實,每每會有大受啟發、茅塞頓開之感,一直等到都督府門下通傳将要結束談話,才意識到這一個問題。
“今日有幸能與涼土諸位高賢深論世道諸事,受教之餘,也是大感振奮。當此中國禍亂,社稷飄搖之際,西土仍有高持道義,深恤世道之論,西平公誠不負王用、不愧士重,諸位鄉德門戶也都堪稱楷模,實在是世道之幸。”
沈哲子講到這裡,便從席中站了起來,對随之而起的衆人稍作拱手,笑語道:“三月上巳,乃是淮上盛事。諸位若不急歸,屆時請一定出席,士民之樂必能因此壯色許多。”
涼州衆人聽到這話,便也不好再久留,彼此寒暄幾句,便準備告辭禮退。
正在這時候,沈哲子突然又笑語說道:“淮南廣納四野人士,也多有西土時賢于此盤桓留駐,我是偶聞涼州少壯賢才謝子欣之名。今日幸見,不知可否請謝君稍留府内?”
這一份邀請,不言其餘,單點謝艾之名,是顯得有些唐突,所以涼州衆人在聽完之後,臉色俱都有些不自然。這其實也是沈哲子刻意為之,方才在席中,他便發現謝艾言語不多,而其他幾個涼州人士對其人在言談之間也都不乏疏離,似是略存暗隙,因而才有此請。
“邊土陋士,安敢以賢能自居。梁公雖有盛情,但卻實恐有污視聽……”
略作沉吟之後,索甯才開口打算拒絕。
隻是他話剛講到一半,謝艾已經從隊列中橫步閃出,擡手作揖,語調隐有微顫道:“能得睹梁公風采盛态,于艾才是大幸。相聚時短,深感為憾。若能再得面命指教,實在喜不自勝!”
沈哲子眼見這一幕,眸底已經閃過一絲笑意,轉而又對索甯等人說道:“馨士館雖然時流并聚,賢聲廣聞,但畢竟失于清靜。府内又是庶務雜多,因是不敢違意強留。城北八公山不乏野趣園墅,雅風盎然,稍後我着府下門生引領諸位略作遊覽,不知索公等意下如何?”
索甯等人聽到這話後,臉色不免更黑,先把謝艾單取出來留在都督府内,而後又要把他們趕出壽春城去,這是打的什麼主意?若說彼此沒有曲結,誰又會信?就算心中已是極大不滿,但就連謝艾都主動表态願意留下來,他們若再強争,隻怕也不會有好結果。
“我等奉西平公命遠來禮見梁公,叨擾于此,自然從于主便。子欣乃是涼土學徒,本為牧府嘉勉少進,又得梁公嘉許,可見也是顯才難掩,來日歸鄉,也要深謝梁公助其揚名!”
這一番話,索甯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又不甘被視作氣量狹小之輩,因而在說完這話後,目光隐含着威脅瞥了謝艾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