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來到庾家,沈哲子明顯感到待遇較之上次改善許多。
落座不久,便有侍女奉上茶湯,上次來的時候可沒有這個待遇。時下飲茶隻是南人中的飲食習慣,庾氏僑姓并無此好。在晉陵時,庾怿在家尚能做主,便顧及沈哲子的口味常備茶湯。
可是來到建康後,庾亮才不管沈哲子口味如何,隻以酪漿待之。這種類似稀釋奶酪的飲品,沈哲子喝不大慣,本味略酸,加糖則過膩,油烹則過膻,上次來庾府隻是淺嘗辄止。
倒不是沈哲子小肚雞腸,斤斤計較這些細節,而是猜不透庾亮為何請自己來做客,因此才注意觀察細節,繼而猜度庾亮的用意。他雖然也有猜測,但也未必就是事實。
況且以庾亮的眼界,就連自己都看得出江州很難争取到,他怎麼可能不知。以明知難為之事,而禮下自己一個小童,這不是庾亮的風格。但如果不是謀求方鎮,庾亮請自己來又是為了什麼?難不成庾亮真的窘迫到要靠把老爹拉到自己陣營,才能維持住局面?
沈哲子正疑惑之際,庾亮已經走入廳堂,并沒讓沈哲子等待太久,甚至還勉強對他擠出一絲笑容來。這讓沈哲子既感到驚訝,又不乏隐憂,這家夥肯定有古怪!
過不多時,庾氏其他族人陸續來到這裡,很快就開始晚宴。風波平息後,庾家留在晉陵的族人也遷來建康不少,庾氏五兄弟便全都在座。
沈哲子知道這兄弟幾個在以後的二十多年裡,可是輪番或掌中樞、或鎮分陝,尤其庾亮、庾冰、庾翼三人,都是位極人臣、權重一時的權臣。
如果是穿越之初,他或還能表示一下震驚,但現在也懶得激動。畢竟自家老爹也已經擺脫曆史上的悲劇宿命,成為執掌一方的大軍區司令兼行政長官。庾亮其勢已成,沈哲子已經沒了辦法制衡,可是最小的那個庾翼,日後能否成為烜赫一時的小征西,大概還要看沈哲子的心情。
庾家下一輩也有人列席,那就是庾亮長子庾彬。庾彬年紀比沈哲子要大了六歲,已經是一個風度初成的少年,繼承了其父不苟言笑的模樣,隻是偶爾将視線落在沈哲子身上。
不同于晉陵庾家那幾個粗通人事的熊孩子對沈哲子的輕蔑,庾彬對沈哲子這個能夠成為父親座上賓的少年頗感好奇。尤其過去這段時間裡,他叔父庾條在家時每每都要說上幾次“哲子小郎君”如何如何,這更讓庾彬想要接觸一下别人口中極為早慧聰穎的少年。
座中人數雖然不少,但既然有庾亮在席,那就免不了冷場。一直等到庾亮起身離開,結束宴席後,衆人才恢複些許活力,上前與沈哲子寒暄幾句。
沈哲子感覺庾亮态度有些古怪,并不想再在庾府久留,但也不好吃完飯就拍屁股走人,耐着性子與庾家幾兄弟閑談幾句。庾冰跟大兄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跟沈哲子談論多為《詩經》之類義理,這是因為沈哲子拜師紀瞻的緣故。
庾怿則叫過兒子庾曼之來,訓誡其要多向沈哲子學習。看到庾曼之滿臉的拘謹,沈哲子便有些惡趣的笑起來,他終于也有幸做了萬惡的别人家孩子。
庾彬也來與沈哲子見禮,态度彬彬有禮。
沈哲子看到這個臉上尚存幾分稚氣的少年,心内不免歎息一聲,這家夥大概還想不到,再過個幾年就會因其父庾亮昏招疊出而令其喪命兵災之中,過門沒兩年的老婆也被迫改嫁,甚至還留迹史上。
庾彬年未滿十五,但已經與諸葛恢的女兒諸葛文彪有了婚約,正是這個年代最典型的門第婚。琅琊諸葛氏如今尚與王氏并稱王、葛,清望高第,庾家能與之結親,隐隐還算是高攀。
這個年代的門第婚,結婚年齡波動不小,有的年過二十因為找不到合适的門第,亦或門第合适、卻無适齡配偶,便還不婚。有的門第、年齡都合适,家族彼此也要加深聯系,未滿十歲結婚都屬尋常。
沈哲子剛過完九歲生日,用虛歲計年的話,已經可以說是十歲了。這個年紀,基本上已經可以遍訪高門謀求結親了,要找到合适的門第,彼此之間能談攏,時間長的話需要數年之久。
對于自己以後配婚何家,閑極無聊時沈哲子已經開始認真思考。說實話他并沒有那種言必稱真愛的情懷,世上哪有那麼多真愛,隻要人長得順眼,性格能夠相容,彼此能苟且着過,已經算是難得的美滿了。
所謂娶妻求賢淑,納妾要嬌媚,憑他家豪富,又不是養不起女人,何必執着糾結于此。所以說到底還是要考慮一個現實點的問題,那就是門第。
此前跟老爹說要求王氏女郎,乃事出有因。但其實從沈哲子而言,無論這事有幾分能成,王氏女并不在他的考慮之内,無他,性價比太低。
娶王氏女能夠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能夠提升門第,搭頭則是滿門不成器的小舅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正如王導評價子侄所言“虎豚、虎犢,人如其名”,豬牛一樣的人物,幫不上忙不說,反而極難處理一團亂麻的人際關系。
娶王氏女,甚至還不如娶皇室公主。以後數任皇帝或是年幼繼位,或是享國不長,做個帝婿實惠可比王家婿要大得多。
但這也不是什麼好選擇,帝女多悍婦,沈哲子也懶得容忍那些壞脾氣。
這也不是什麼迫在眉睫的問題,沈哲子眼下考慮一點,是不想沒準備的情況下被老爹給強行配婚。或許日後他就能僥幸遇到真愛,隻要自己樂意,管什麼士族寒庶。
寒暄片刻後,庾家其他幾兄弟都離開,沈哲子也打算告辭,卻又被庾條給拉住,要跟他詳談自己這段時間的成績。
等到庾條擺出他這段時間的收獲清單,沈哲子不免大開眼界。
這份清單上已經有十幾個人,都是庾條這段時間發展的所謂資友。其中有的姓氏郡望沈哲子也有印象,但也有完全沒聽說過的,至于時下的南北高門,則一個也沒有。
如此沈哲子也能理解,這些人肯入夥,也未必全都是受了庾條的言語蠱惑。大概還是自家聲勢不高,想借此攀上庾家這個即将吊到飛起的高門,與其說是發展出來的下線,不如說是換個名字的行賄,大概從未想過回報問題。
沈哲子明白,要在這個時代搞傳銷,閉門生造理論是不可以的,需要在實踐過程中不斷總結調整,才能逐漸成熟起來。但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庾條羅列那些入夥的财貨清單,實在是讓沈哲子大開眼界。
原因無他,隻是這清單上的種類實在五花八門,讓人哭笑不得。
諸如“粳米一百斛”“菰米三百五十斛”“秫米五百斛”“練千五端”“素絹五百二十匹”,這是什麼鬼?後世也沒聽說誰家拉幾車糧食去搞傳銷!
如果說這些實物還算輕的,可以賣成銅錢統一計數,那麼關于錢數的記載則更讓沈哲子一籌莫展。直百五铢、大泉五百、大泉當千、比輪、四文、小五铢,單單錢的種類俗稱就有十數種之多!
沈哲子此前所見所用,都是自家鑄的小五铢,看到庾條記的賬,才算認識到時下的貨币有多混亂,難怪糧食、布匹乃至于木材、竹材等實物都要拿出當貨币用來交易支付。
這時候,沈哲子才認識到實在有些想當然了。如此混亂的貨币狀态,怎麼可能發展得出傳銷,沒有一個統一的貨币,怎麼計數返利、擴大規模?
所謂百裡不販樵,千裡不販籴,就算不考慮不同地域、豐年饑年的物價差異,單單把這些所謂的“錢”彙集起來,成本就是一筆龐大開支。要把這套模式搞出來,沒有一個統一的貨币标準,幾乎不可能做到!
略感喪氣之餘,沈哲子也在考慮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他家就是鑄錢的,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鑄造一種能夠通行各方的優質貨币。說實話,老爹鑄的五铢錢真不怎麼樣,全靠偷工減料牟利,後世屢被調侃,被稱為榆莢錢。
之所以這種小錢還能通行,一者是時下貨币實在混亂,二者則是朝廷一直沒有官鑄貨币,市面上流通的銅錢還是太少。
但想要鑄優質銅錢,也不是拍拍腦門就能做到的,工藝問題還在其次,一旦大規模鑄造,成本問題、原料問題都不好解決。
而且還要考慮劣币驅逐良币的問題,沈哲子就算不大懂金融,也明白市面上一旦出現含銅量足的銅錢,要麼收集來回爐摻雜重鑄,要麼儲藏起來當做保值品,跟金銀一樣。
改革币制是一件大事,隋唐盛世還需要實物作為貨币,在當下這個年代,想要憑一家之力完成,無異癡人說夢。
但要就此放棄這件大殺器,沈哲子又有些不甘心。正當他愁眉不展時,庾條的話令他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