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繼續向西溯流,于雍縣延伸出一條非常重要的支流名為汧水,汧水發源于隴山,其水流經區域便是一條從古至今都極為重要的關中故道便是隴道,又名隴坂道又或隴關道,得名根本便是隴山并漢時于隴山所設隴關。
這一條隴道,便是關中連接隴上天水、隴西等各郡的重要通道,早年隴上豪強陳安便因占據這條通道勢大一時,自号涼王。随着晉軍西征、三輔震蕩,涼州東進、隴上嘩亂,這一條通道再次變得喧鬧起來。
隴上多強梁,或是為了躲避涼州張氏兵迫、或是自恃悍勇想要沖入關中分一杯羹,多有踏足隴道,洶湧東來。而這其中力量最大的一股,便是以羌人姚弋仲為首領。
姚氏一族羌衆,命途也是堪稱坎坷,後漢時期内附歸順得以世居隴上南安郡。永嘉之亂爆發時,關中同樣大受震蕩,趁着這個機會,姚弋仲率衆自隴上而下三輔,居于扶風郡下榆眉,即就是汧水北岸。
及後漢趙劉曜統治關中,又将姚弋仲部族遷回隴上,并将之安置在氐人勢力強盛的略陽。
而姚弋仲運氣較之另一個邊夷首領蒲洪運氣稍好就在于,略陽雖然氐人勢大,但這些氐人也并非完全團結為一個整體,再加上略陽境内同樣還有晉民并諸多雜胡共居,形勢要更複雜得多,并沒有什麼單一的排外性。
所以姚氏定居略陽後,并沒有如蒲氏遭到三輔晉人豪右聯手驅逐的窘迫遭遇,加上姚弋仲其人同樣機變不乏、英明勇武,頗積威信,勢力反而得以增長許多。
隴上豪強東入三輔,本就不是一個短期形成的熱潮,像是如今稱豪北地的僞漢王劉昌明便是一名先發代表。
其後也都陸續不斷有人效法,但遠途遷徙談何容易,若本身凝聚力不足,行途中天災人禍不斷,大概就要分崩離析,或為沿途豪右所兼并,即便僥幸抵達境域,也未必就會受到當地人的接納,大概率淪落為流蕩四方的流寇難民。
姚氏雖然在關中立足不久,但也畢竟曾經有過于三輔經營的經曆,雖然回遷隴上經年但對三輔之地相對隴上要優越得多的生存環境仍然牽挂不已。隻是姚弋仲本身便不乏遠遷經驗,深知當中兇險,因此才稍作按捺,于隴上繼續積蓄實力,以等待更好的時機。
不同于其他胡酋一味的逞兇恃強,姚弋仲并不以欺淩弱小為樂,反而頗有仁義施惠風格,這一點風格既可以說是立足隴上亂世的一種求生手段,但也的确是秉性使然。
在衆多視人命為草芥的隴上豪強之中,姚弋仲因此救濟體恤之名而頗受擁戴,多有晉、胡生民依蔽求活,部族實力也因此激增。
随着涼州張氏進攻越來越猛烈,隴上謀生環境也越來越惡劣,姚弋仲也終于下定決心帶領部族再次踏上東向三輔的路途。而這一動,除了其本部數萬族衆之外,周遭不乏大大小小勢力也都攜同共進,一時之間隴上竟有一二十萬人衆浩浩蕩蕩向關中而來。
當然,這些人不可能盡尊姚氏号令,但是因為姚氏力量的強大加之姚弋仲本人所具有的威望,也讓姚氏在這一股東遷的浪潮中成為一個标杆存在。
如今的隴道上,早已經沒有了秩序的存在,基本不存在人力上的阻撓。而且姚氏部族在物資上的準備也頗為充分,所以路途前半程倒也頗為順利。尤其在行過隴關之後,姚弋仲更收到京兆豪強杜洪的示好,對方表示願意幫助姚氏于扶風立足,當然軍事上也要彼此呼應互助。
雖然遠居隴上,對于三輔詳細形勢所知不多,但是姚弋仲對于關中大的形勢變化也并非一無所知,尤其中州晉軍西來、陳兵三輔,他也早有聽聞。
不過這些事情對姚弋仲而言都太遙遠,他僅僅隻是一個小具實力、打算内遷三輔的邊胡首領而已,擺在其面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帶領部族返回早年曾經居住、經營過的汧陽地區并且能夠成功立足,至于是否加入所謂的關中霸權争奪,暫還不在其人考慮範圍之内。
但杜洪乃是京兆豪強中的代表,其人既然如此殷勤示好,姚弋仲自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更順勢提出幾個要求如割取京兆西境始平、扶風等郡縣作為部族領地,杜洪也都表示會提供一定的幫助。
對于杜洪的許諾,姚弋仲自然不會當真,但由此卻能看出關中目下勢力劃分的一個大概情況,那就是在京兆西境基本不存在大的勢力,否則杜洪也不敢如此随意許諾。
這對姚弋仲而言,自然是一個非常利好的消息,所以在行途中便開始整合、集結麾下力量,加速前進打算以迅雷之勢掃蕩右扶風郡境,将這一片勢力空白地帶霸作本族休養生息的勢力範圍所在。
至于來自中州的晉軍,還不在姚弋仲考慮範圍之内,一方面他遠居隴上,對于晉軍強大與否本就沒有一個确切概念,另一方面前方還有一個所謂盟友杜洪在抵抗晉軍的壓力。
至于未來對晉軍是臣服還是反抗,那是以後需要考慮的問題。當下而言,他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将占據扶風郡變成一個既定事實。
移居隴上數年,姚氏部衆雖然得到了極大的擴充達于數萬之衆,但真正精練戰事的卒衆也不過堪堪數千之數,一則族中丁力有限,二則弓刀、甲具等器械有限。
不過掃蕩、割據扶風乃是決定整個部族前途的龐大機遇,姚弋仲自然深知其意義之大,自然不會有所保留,盡發族中能戰之丁力,甚至就連一些雖然老邁但仍具薄力者都征發起來,沒有弓刀便授以竹木器仗,再加上此行所攜牛馬畜力充足,竟也整編出來七千之衆。
除此之外,姚弋仲也向随行其他部族征發健力、并得三千餘名卒衆,步騎合共萬餘衆、号為五萬大軍,浩浩蕩蕩向第一個目的地汧陽地區進發而去。
這所謂的五萬大軍,真正的核心力量、能得弓刀、良騎齊備的,也有三千餘衆,被姚弋仲集為中軍作為壓陣、拔堅之選,由其人親自統率。至于其他部伍,雖然軍備武裝和戰鬥力略有遜色,但也遠遠超出了尋常的盜匪流寇,用以擊破那些尋常鄉境武裝力量是綽綽有餘。
手中掌握着這樣一股強大的軍力,對于掃蕩沒有強敵在境的扶風郡,在姚弋仲看來已是足夠,甚至遇到真正的精銳強軍都可堪一戰。
事實也正如姚弋仲所料,其衆在翻過隴坂、真正進入關中之後,一路行來可謂勢如破竹,境域之内偶有盜匪強梁出沒,也都全非一擊之敵,或是被大勢擊潰,或是投械入降,更益其軍勢。
除了剿滅、兼并那些流竄卒衆之外,姚弋仲也在逐次拔除沿途中所遭遇的鄉豪塢壁。其兵鋒很快便直探汧水近畔的汧城,也就是他家早年于扶風境内的栖息地。
可是在汧城附近,姚部卻遭遇了抵抗,幾股外探的先頭部隊接連遭遇挫折,運氣好的還有零散卒衆狼狽逃回,運氣不好則幹脆全軍覆滅。
察覺到這一樁異象之後,姚弋仲心内不免凜然,派人深作探問,才悚然得知汧城附近所遭遇的敵人,竟然是原本他以為不會在這個階段遭遇的晉軍!
晉軍兵鋒居然已經深入三輔,甚至于已經沖上隴道!
這一消息,實在令姚弋仲深感方寸大亂,原本在他看來,這個問題應該要占據扶風全境之後才會面臨選擇,可是現在他所部剛剛進入扶風,甚至都還沒有進入原本的目的地汧陽,就這麼突然的不期而遇!
京兆方面情況究竟如何,姚弋仲不得而知,就算杜洪那裡再有消息傳來,對于這個不靠譜的盟友,姚弋仲也不敢過于深信。
他能夠輾轉各方自然也是勇略兼得,在勒緊軍勢後繼續向汧陽方面查探,大體也摸清楚了對面晉軍的情況,那是一路人數在三四千衆的晉軍騎兵隊伍,應該是晉軍的前鋒部隊。因為周遭境域之中,包括一些汧陽本地民衆,大多數都不知晉軍業已沖入此境的消息。
經過一番權衡之後,姚弋仲将外探兵衆收回,擺出萬數強軍徐徐沿汧水推進态勢,同時派遣使者前往聯絡晉軍方面,自陳隴上遺民十數萬遊食東進,并無意幹涉晉軍于關中攻略讨伐,隻希望能夠返回汧陽故土休養生息,若能得以放行,其部族并依附之衆、生民數萬戶皆願歸義而受晉民所統。
然而對面晉軍統帥傳回的話語卻是驕狂到了極點:“先秦舊邑,華夏故國,無寸土為爾夷鄉!王師目下閉關殺賊,爾等邊夷卒衆速退隴關之外,可暫保無刀兵交頸之兇。凡邊胡醜類敢近窺中國事務,必橫屍關隴道途!”
被如此羞辱一番,姚弋仲心中羞惱可想而知,盡管他是不願直接與晉軍為敵,可行軍至此,進退如何已經不能由其一人決斷,尤其身後十數萬生民卒衆經過長達幾個月的長途跋涉,也急需一個根據地稍作休養。
于是,無論姚弋仲願意與否,也不得不集結大軍,直向晉軍所占據的汧城攻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