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城縣逗留兩天,儀駕再次上路。
這一次再上路,沈哲子安排公主一行登船,至于随駕的宿衛禁軍,則沿河而行。沒有了公主的車駕拖累,速度也快了起來。
對于沈哲子前日丢下自己與一群中年婦人作無味談話,他卻跑去遊山玩水,公主心内尚存忿忿,登船伊始尚不願與沈哲子說話。可是随着船行漸近武康,小女郎便很快被這江南水鄉以船代車的和美秀氣的畫面深深迷住。遠山青黛,脈脈水流,腳步不移,身無颠簸,已過百裡。
身在這陌生的雅緻水墨畫卷中,興男公主整個人精神都變得開朗起來。因内航舟船不大,她所在這一艘遊舫上,人并不多。沒有太多人環繞服侍,仿佛身上卸下了無形的枷鎖,小女郎便流露出活潑好動的本性,繞着遊舫回廊跑來跑去,想要将兩岸景緻盡數收于眼底,不斷拍打着圍欄叫嚷道:“慢一點,再慢一點!有條魚在追我們,讓我看看它!”
沈哲子苦着臉跟在公主身後繞着甲闆打轉,他沒想到這小女郎精力這麼旺盛,在船上這一上午,幾乎把他家船甲闆都給踏穿。
這殷勤的态度倒也不是沒有效果,當公主跑累了,席地箕坐在船舷後,拍拍身邊的甲闆,示意沈哲子也坐過來。望着船外不斷後移的景緻,小女郎臉上卻流露出一絲哀傷,她蓦地歎息一聲:“若是阿琉随我來這裡,肯定又要央我帶他去田野采花,去河裡捉魚。可惜他待在苑中,這些全都看不到。”
沈哲子聞言後則是默然,小女郎情緒敏感,時喜時憂,大概也有對陌生前路的彷徨。
“沈哲子,我又想回家了!吳興确實秀美,比苑中要廣闊得多……可是,我想父皇和母後,我想阿琉,我想……”
似是鼓足了很久的勇氣,興男公主突然探出手來抓在了沈哲子手腕上,還未開口,臉色已經變得羞紅,但神态卻頗為凝重,肅然道:“沈哲子,你有沒有時常因我惱你、不同你說話,覺得我是一個惡娘子,難相處?”
沈哲子聞言後倒是有些錯愕,片刻後才微笑搖頭:“公主時而惱我,都因我做了讓你不悅的事情。我倒喜歡公主你但凡高興不滿都流露在外,不将心事藏匿起來,是一個爽朗可憐的小娘子。”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興男公主臉頰更如霞雲一般暈紅,隻是眸子卻漸漸清亮起來:“我也知離宮後都不能再随便回去,要跟你常常住在一起。隻是我生性就急躁,不懂跟人軟語。沈哲子,往常我氣惱了你,不願跟你說話。其實我、其實……”
“其實我心裡都不是那麼想的,我想你跟我多說話,想要你看一看我……父皇、阿琉都不在我身邊,宮人們隻是聽用,從不跟我多說話。我在這裡,隻識得你一個人。若是你都厭看了我,再沒人樂意陪我,我也不知自己該再去哪裡了……”
聽到公主罕有的細聲軟語,沈哲子心内頓生許多憐意,他反手将公主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裡,笑語溫言道:“其實我往年入苑一次,當時隔牆而詠,驚擾到了公主。事後承蒙皇帝陛下寬宥沒有怪罪,但我心裡卻時常在想牆那邊的小女郎是什麼模樣,笑得那麼歡暢悅耳。我喜歡看公主你的笑顔,聽你笑聲。”
“我可以答應這一生都不厭你,但你也要應我。以後即便是我做錯事讓你氣惱,你也不能惱得太久,也不能遷怒旁人。就像今天跟我這樣說話,我們之間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即便是有誤會,隻要彼此還想說話,那些讓人憂愁的事情都會很快過去。”
公主聽到這裡,更是羞不可耐,繼而便有些尴尬,她微微側身,撩起一捧清涼江水灑向沈哲子,嘴裡發出歡快的笑聲:“你的樣子真是呆,我惱了你,那就是真的惱了你,不會再跟你說話!”
沈哲子擦掉臉頰上的水珠,指着公主笑語道:“便是現在這個樣子,笑靥如花,讓我怎麼能看厭!”
“你惹我生氣了!才不會讓你再看!”
公主努力想要闆起臉來,隻是嘴角卻忍不住的往上翹,蓦地轉過身去,捂着臉輕笑起來。又過片刻,她蓦地轉過頭來,揮起粉拳在沈哲子面前晃了晃,惡狠狠道:“我的本領,可不止不跟你說話。如果你再要騙我,就會明白我不是好惹的!”
沈哲子聞言後大汗,這女郎雖是宜喜宜嗔,但這嗔喜之間轉變太快,實在讓人猝不及防。
見沈哲子一臉錯愕狀,興男公主得意的笑了笑,站起身來得勝一般轉向船艙另一方,趴在船舷圍欄上以手托腮,望向岸邊那大片的禾田,眉飛色舞,不時輕笑,嘴裡哼着俚曲歌謠。
待視線瞥見角落裡垂首抿嘴低笑的侍女雲脂,公主臉頰便微微泛紅,隻是一轉念,得意的揚起了白嫩的下巴,顯得高傲無比。
舟船便捷,過了午後便轉入前溪,隻是再往前行卻遇到了障礙。因為這河流兩側滿是行人,男女老少皆有,沿着河邊列隊而站,将河沿堵得水洩不通,亦令護駕的宿衛禁軍寸步難行。
當沈哲子所乘坐的遊舫出現在視野中時,河沿的民衆們便爆發一陣陣的歡呼聲,那聲浪令江水都波蕩不已。更有諸多民衆将手中新采的鮮花抛入河中,霎時間,整條前溪便飄滿了五彩鮮花:“沈郎娶妻,鄉人同賀!娘子多福,清水流香!”
雖然在長城縣已經見到一波大場面,但此時看到自己桑梓鄉人擺出這樣的迎接陣勢,沈哲子也是頗受感動。過往這數年經營鄉土,他有信心鄉人們是由衷為他高興趕來祝賀。夾道相迎,十裡流花,那些花朵在河流中載沉載浮,将一條大河妝點的五彩斑斓,仿佛舟行于夢幻水鄉,美不勝收!
沈哲子站在船首對鄉人們招手,繼而又爆發出一陣陣的喝彩聲,身穿簇新衣衫的孩童們沿河奔跑,歡笑聲最是清澈響亮。
沈哲子站在那裡對興男公主連連招手,公主神态有些忸怩,有些不自然的行到沈哲子旁邊,語帶忿忿道:“你的鄉人們真是有閑,他們都不要耕田做活嗎?這麼多人沿河觀望,讓人不自在!”
“公主既然如我家門,這些都是尋常應受之禮。以後這些不獨是我的鄉人,也是公主你的鄉人,他們最是和善可親,也是由衷為我高興。”
沈哲子笑語道,鄉人們的熱烈氣氛,讓他在公主面前自豪感爆棚。這些鄉人們歡呼雖然雜亂,沒有都中禮節那麼莊嚴肅穆,但卻極具感染力,讓人身處其間,流連忘返。
當習慣了這夾道歡迎的氣氛,公主臉上也漸漸流露出笑意,甚至不時還指着岸上失足跌倒的孩童大笑。過了片刻,她神情隐有古怪,直勾勾望着沈哲子,嘴角噙着笑意:“你現在是懂了嗎?”
“懂了什麼?”
沈哲子不解道。
公主指着岸上那些歡呼的鄉人們笑道:“他們那些鄉謠俚曲,都是唱來騙你的!若是家家都有白馥娘子待着嫁你,現在哪會這麼高興!哈哈,都是騙你的!”
“是是,若不是公主妙語點醒,我到現在都還懵然。”
沈哲子當然不會糊塗到就這件事跟公主争辯對錯,他視線一轉,指着前方彎流處岸上那連片的莊園,對公主說道:“公主快看,那裡便是我的家龍溪莊,待行過大禮後,便也是公主的家。等到諸事忙完,我陪着公主在鄉間遊覽一番,讓公主飽覽我鄉中諸多妙趣!”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便翹首望向沈家那聳立在平地上狀似山丘、極為醒目的龍溪莊,小臉上漸漸流露出一絲忐忑,拉着沈哲子衣角低語道:“沈哲子,到了你家,我要該怎麼跟你父母說話?”
“公主不必憂慮,我父母都是和藹的人,對公主自然也是敬重。以後要朝夕相處,禮數上或是難免有缺,但對公主都是鐘愛有加。”
沈哲子笑語安慰心情忐忑的小女郎:“我家裡也有一個小兄弟,年紀要比太子小一些,但也是蹒跚學步,讓人喜愛。”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公主卻仍難放松心情。随着遊舫漸進碼頭,已經可以看到龍溪莊外擺起的接駕布置,那密密麻麻攢動的人頭讓她更有目眩緊張之感,手心裡都沁出汗水來,繼而又嗔望向沈哲子:“你家人也太多了!”
沈哲子聞言後大笑,他家江東豪宗之首,本家這些族人已是興旺,如此大事自然盡數歸鄉。再加上諸多故舊親友,确實可用人山人海來形容。這場面遠非都中可比,就連自己看到那從碼頭蔓延到莊中那數量龐大的人群,都隐隐感到頭皮發麻,更不要說公主這個十歲的小女郎,心内會有羞怯,也是情理之中。
在船首又站了片刻,岸邊那山呼海嘯的人語聲越來越近,公主臉色隐隐泛白,不再站在船首,轉身沖進了艙室中。
沈哲子見狀也不阻止,他已經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老爹正遙望自己咧嘴大笑,神态間充滿喜悅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