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那個吏部郎中陳舉離開,其他衆人才紛紛上前作自我介紹,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太保府的官員,而沈哲子所任的東曹屬官們也都盡數到場。
嚴格來說,沈哲子這個東曹掾并不屬于台臣的範疇,其全稱為丞相東曹掾,是公府官員。常例的三公,又或中朝時期的八公以及援引曹魏舊例的開府儀同三司的所謂位從公,各自都有獨立的官署和屬官,而在其官署之下,往往都有東西兩曹的屬官設置。
隻是從曹操開始,權臣霸府取代了朝廷的執政職能,所以原本作為公府屬官的丞相東曹掾便漸漸脫離了公府的限制,具有了一定的台臣色彩。這種霸府特色的職位設定,也就被兩晉給繼承和保留了下來。
沈哲子上前與衆人見禮,順便認識了一下自己的一衆下屬。東曹掾掌管兩千石官員的遷除,因其職位顯重,所以屬員設置也非常多。其中有作為沈哲子副手的東曹屬一人,下有禦屬、令史、吏員、文書等等,如果是滿額的話,足足有二十多人。
不過王導做事還算是實在,并沒有将東曹其他職位都給占住,隻讓沈哲子做一個光杆司令。除了一名東曹屬和兩名禦屬以外,并沒有再給沈哲子準備更多下屬。
衆人前來迎接,其中作為領頭的東曹屬張鑒也是中朝舊姓人家,乃是賈後執政時曾經權傾一時的張華的曾孫。
張鑒年紀已經在三十歲許,可是面對這個比自己小了将近一半的主官,仍然不敢怠慢,待到沈哲子與衆人禮答寒暄完畢之後,他便上前笑語道:“台中征诏發出以來,我等曹吏得知能與驸馬共事,也都不免擊掌暗賀。驸馬乃是名動江表的俊彥,拔于清玄,夯于事功,譬如長繞瓊枝之畔,即便不能通之玉質,也能受清韻渲染,時時自新。”
衆人聽到張鑒這過分熱情乃至于将近阿谀的誇獎之語,神态各有不同。其中不乏人眉頭已是忍不住蹙起,他們雖然對驸馬也是足夠重視,抛開手頭上的事情趕來相迎,但像張鑒如此吹捧之語,仍是尴尬的說不出口。
張鑒倒不理會旁人的怪異神色,隻是上前一步對衆人笑語道:“多謝諸位前來迎接曹首,隻是驸馬方新履職,還未歸于署内,不便與諸位久作禮和。今日曹首歸署,也是曹内一樁喜事,稍後另具請柬分送各署,還請諸位一定要到場共樂。”
衆人聽到這話後,也都不再多說什麼,彼此見了一面也算禮數到了,至于稍後要不要赴宴,那就另說了。于是再禮答幾句後,便都紛紛散開。很快場中便隻剩下了沈哲子,還有他的那幾名下屬在場。
對于張鑒的熱情,沈哲子也是有些詫異。原本他還略有擔心自己年紀太淺,直接便擔任分曹吏首,或許在署内會有些微詞,乃至于人事上的小糾紛。可是看這張鑒如此逢迎的态度,自己的擔心反倒是多餘了。
“眼下天色已晚,還請驸馬先與我等歸署,稍後再論其他?”
打發了衆人以後,張鑒又轉過頭來對沈哲子笑着說道。
“我雖然名為曹首,但眼下也是公事之餘,自然從于長者,張君請先行。”
對方這麼熱情,沈哲子自然也沒有必要搞什麼立威的舉動,當即便擺擺手示意道。
于是,在張鑒和兩名禦屬的帶領下,旁邊還跟着幾名東曹仆役,沈哲子一行便往官署行去。
東曹乃是公府内極為重要的部門,幾乎僅次于長史、祭酒等寥寥幾個職位,比袁耽那個從事郎中要更顯重一些。當然,這是因為從事郎中隻是貼身備問,等同于皇帝身邊的門下侍中,從關系上而言當然要更親近的多,類似于秘書。
沿途中,張鑒又為沈哲子介紹了眼下東曹的基本人事構架。由于早年庾亮執政時,王導連台城都甚少涉足,大半時間都待在揚州府城,因而台内的府中屬官也是缺額嚴重得很。平叛之後,因為要歸于台城主政,所以才又将一應掾屬都給配齊。
沈哲子這個東曹掾倒也不是接了誰的缺,而是王導特意專門為他又将這個職位設置起來。甚至于張鑒這些屬官,都是在确定征诏沈哲子擔任東曹掾的時候,才又從台内别的地方抽調過來。
像是張鑒,早年是在著作局擔任郎主,負責管理圖籍,被抽調來東曹擔任東曹屬。從事務上來說,著作局活兒少清閑,乃是清職,東曹屬雖然官階上高了一籌,但畢竟不是主官,因而是有些濁意的。
至于另外兩名禦屬,一個名為許誦,是從建康縣内提拔上來,另一個周牟,則是吏部選派過來的。這二人年紀也都不小,尤其是那個許誦,胡子都略顯灰白,臉上頗有風霜憂愁之色,在面對沈哲子的時候,甚至還有幾分放不開的拘束,典型的底層不得志官吏形象。
而那個周牟,年紀也和張鑒差不多,是在吏部輪選經年,歲過而立才僥幸得到了第一個職位,還是一個鞭下吏的卑職。相對于少年得志的沈哲子而言,簡直就是另一個極端。
東曹官署位于太保府和中書監之間,因為是廢後又創,所以并沒有專門的官署,而是直接揀選了一個院子就用起來。
沈哲子他們行了大半刻鐘,才到達了官署所在,從外面看去乃是一個兩進的院子,門樓較之三公、台閣之類的顯重官署自然不可相比,但在左近也是頗為顯眼的所在,而且地段很好,距離台城中央馳道不過僅有一個巷口、數丈的距離。
台城内像是三公九卿台閣之類的官署自然都有固定的規制,但是更往下的分曹、寺署則就要随意得多。而沈哲子這個東曹,就算職位再怎麼顯重,但由于本身就是公府性質,在台城内其實是有點受冷落的,按理來說不可能劃分到這麼好地段的官署。
張鑒行到官署門前,搶先一步上了台階,躬身虛引,繼而才對沈哲子笑語道:“驸馬雖然還未履任,但已經給曹吏們謀求到拔格禮待。原本這一座官署,是留作給谒者台所用,不過職下往少府請地時,少府得知乃是驸馬居任之所,因而便這一座官署分作東曹署。”
沈哲子聽到這話,也是不免一笑。谒者台乃是九卿光祿勳下屬極為重要的部門,負責掌管朝廷禮儀并傳達诏命,非常時期甚至能直接持節出都督護犒賞各軍,規格上要比東曹高得多。少府能夠擱置谒者台的的請求,優先滿足自己,可見也是捧場得很。
聽到張鑒這麼說,其他兩名禦屬也都紛紛誇贊沈哲子,隻是拙于言辭,頗有些詞不達意。他們早先并沒有在台城任官的經曆,并不清楚單單這一座官署的劃分究竟蘊含怎樣的意義。
有時候性質、品格同樣的機構,直接被劃分在了台城内邊緣的位置,單單與其他官署之間協作辦公的文書往來,便能讓這些屬官們疲于奔命。一份文書往往要輾轉數個官署,而台城規模又不遜于一般的城池,在裡面非但不能乘車,就算步子邁得快了都要遭到宿衛的呵斥。許多屬官任官數年,大半時間都在途中奔波渡過,幾年下來腿都跑細了。
所以,他們入台之初,便跟上了驸馬這樣一個有強大背景的主官,日子無疑會輕松許多。如今這個東曹屬,緊緊靠着台城中央,哪怕往公府、台閣去,路程都是極短。在這樣的地方辦公,别的不說,一年到頭起碼鞋錢就能省出許多。
沈哲子擡步邁入庭中,這門樓之内尚有兩間耳室,用來安置前來造訪辦事的人員。腳下是青石鋪就、開闊平坦的庭院,角落裡有石欄圍起的一片小園地,裡面種植着移栽過來的花卉、修竹,雖然規模并不算大,但也足堪在辦公之餘賞心悅目。
正首是兩間聯通的廳堂,也是沈哲子這個東曹掾的主要辦公場所,松木橫梁,明瓦飛檐,望去頗為氣派。兩側則是十數間通起來的廂房,那是屬官們辦公之地。
因為框架剛剛搭起來,沈哲子倒也沒有太多政事要交接,因而隻是信步閑遊。廳堂中因為沒有太多擺設,顯得比較空曠,隻是擺着一些基本的案幾座榻,至于其他的細碎擺設,也都是主官們按照自己的意趣愛好逐步布置起來。
在廳堂中繞了一周之後,沈哲子便又行向後進。後面的院子不同于前庭的大開大合,與前庭之間有一道寬在丈餘的花欄阻隔,裡面栽植着桃、梅等園景樹木。再往内行去,拱門内則是一道镂空的影壁,繞行過影壁之後便能看到幾座高低不同的閣樓。
這些閣樓便是署内主要官員的居住地,彼此之間都被竹籬石牆分隔開,各自具有一定的隐密性。
“這邊一座小樓便是職下暫居,靠近于前庭,有什麼突發之事,也都可以快捷回應。隔鄰則是許、周二君的居所。沒有等到驸馬到來,我等便先擅自分配,實在有些失禮。驸馬若是有什麼意見,稍後都可調整。”
張鑒指着周遭幾個小樓笑語道,不免又感慨台内有人的好處。他原本在著作局任事時,雖然職事上要清閑的多,但是居住環境卻絕對沒有這樣從容,六七個人擠在通室内,如果夜裡有人惡習打鼾,那麼其他人就都不要好夢了。
“諸位入台,都是才為國用,起居如何,适意即可。你們自己住的舒心,我也沒有什麼意見,一切照舊就是。”
沈哲子笑着擺擺手,繼而便行到位于院中最中央那座給他準備的小樓去。
這一座小樓位于庭院最中央,周圍栽着一圈柳樹,内裡還有一道高在半丈有餘的牆壁,私密性得到了充足的保障。
整座小樓有三層高,雖然建築的不算宏大,但木石搭配、内外雕琢也都是匠心獨運,搭配合理。在台城這樣寸土皆繁的地方,居然能夠留出土地營造出這樣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可見這一個官署在規劃建設之初,所預設的官員品秩卻非沈哲子這個區區四百石的東曹掾。
哪怕沈哲子本身對于居所并不過分上心,看到這樣一個雅趣的小園,也忍不住感歎道:“台内人員龐雜群處,三公未能得閑取靜,我卻獨享此佳所,實在居之有愧啊!”
張鑒聞言後笑語道:“台内誰人不知,如今這新城新貌,多賴驸馬倡議籌劃,諸公始得善居。驸馬情當居之,理當居之,若是推脫,旁人才是真的要居之有愧啊!”
行在後方的禦屬許誦也說道:“屬下常任建康地方,也是多聞小民有言,驸馬首倡興建廣廈萬間于都,大庇滿城寒士,若以功論,實在讓人仰止!地方五鬥之任,尚能居于華堂,驸馬陋居一隅,實在不必過謙。”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也笑起來,他這座官署在台内規格确實已經算是極好,但跟地方上的官署相比又實在算不得什麼。眼下又沒有為官不修衙的傳統,官員們任于地方也都是極有生活情調,哪怕是窮鄉僻壤,官署也都修築的或是富麗堂皇,或是雅趣盎然。
别的不說,單單紀友在曲阿縣的縣署,若比較起來,台内三公都未必有那樣高的規格。哪怕為官者本身并不在意這些,但是屢有前任興修,入住便是豪宅。許多台臣都苦求外任,未嘗沒有這個緣故。
遊覽過住所之後,那個張鑒又開始跟沈哲子講解在台中任官的一些規矩:“眼下署内人用還是不足,内外隻有五六灑掃仆役,眼下各署也都是新創,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逐漸完善起來。驸馬若是居有不便,也可以将家人召入台内聽用,隻是平日要讓家人禁足居室之内,不能閑遊走動。”
台城内各官署的傭人,本來都是需要統一調配,由少府、殿中等分配内侍使用。像是帶着自家仆役進入台城,在中朝普通官員是絕對不允許的,隻有個别重臣才可以有一二特權。
可是過江之後,就連苑内用人都常有缺額,這方面也就放開了。像沈哲子這樣的品秩,帶着一兩個家人進入台城,倒也不會引人诟病。甚至有的官員将美婢寵妾都安排在台城内,以躲避府中善妒的大婦,可謂工作、娛樂兩不耽誤。跟其他朝代官員的待遇相比,可謂是人性化十足。
除了居住以外,台臣們在台中還享有許多生活上的便利。年節之時,殿中監還會安排宮人們給台臣量體裁衣,也有專人給他們浣洗衣物。至于吃的方面,台内自有專供,如果官員有特别的需求,也可以提出來,在固定的時間和地點燃竈開夥。所以,在福利方面真是沒得說。
當然,這些福利用度消耗如今也都折入台臣們的俸給中,畢竟中樞用度短缺,而台臣們說多不多,幾百人是有的,又不能随意打發了,因而台資用度也是一直困擾中樞的一個問題。
張鑒不隻是将自己當作沈哲子職務上的副手,甚至俨然以官署内的生活大管家自居。在領着沈哲子遊覽了官署一遍之後,便又退下去張羅晚宴給沈哲子慶賀接風。官署内本身便有一個小廚房,隻是薪火燃料沒有存留,要先去通報領取。
不過這一點也不需要張鑒再忙碌了,他這裡還沒有動,有司便早派人将薪柴、食材之類的送達,還有十數名抽調過來的仆役,用來準備晚上的宴席。
不獨如此,沈哲子這裡還沒有來得及坐下,便又有内侍匆匆行來。皇太後眼下雖然還沒有搬回苑城,但也聽說了沈哲子今天入台履職的消息,所以便派人賜下酒食,甚至于派了十名内侍宮人到了東曹官署,負責照顧沈哲子的衣食起居。
對于丈母娘的體貼入微,沈哲子也真是受寵若驚。他也不能安坐承受,當即便要動身往建平園去謝恩,不過又被内侍給攔了下來:“皇太後陛下诏言,眼下天色已晚,驸馬也就不必夜行。況且新進履任,也要與同僚們之間禮和應酬。所以讓驸馬今夜且安居署内,明日朝議之後,再去建平園請見。”
這時候,已經有一部分官員到場,待看到沈哲子所享受的這個待遇,詫異之餘,也是忍不住的感慨人跟人之間真的是不能相提并論。同樣是在台内做官,人家驸馬這才叫做賓至如歸啊!
官署堂皇大氣,居所幽靜清雅,起居無微不至,這哪裡是來做官做事的,簡直就是來度假享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