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決定要拼搏一次,那麼就要趕緊準備建康這一行。
沈充傳回的信件中,并沒有什麼特别的指示,隻是交待了一下讓沈哲子再攜帶一批财貨珍器前往建康,大概是要用來打通關節、疏通諸王之類。這些司馬家諸王一個個欲壑難平,但若真想入選帝婿,又偏偏繞不過他們。
眼看着錢鳳帶人清點珠寶珍器之類,沈哲子心裡隐隐作痛,這些财寶又不是土坷垃,剛闊了沒幾天,送出去還不知能收回多少。沈哲子甚至不乏惡意猜度,皇帝和宗室們搞出幾戶人家來備選帝婿,或許就有大肆斂财的意圖。
皇帝登基雖然沒幾年,但大勢扭轉,權門不再一家獨大,皇權頗有振奮之勢。這種政治上的大勢不會因為皇帝死亡而驟息,而會換成另一種形式繼續發揮作用。庾家能夠在皇帝駕崩後一舉壓過琅琊王氏,也可以說是繼承了皇帝的政治遺産才能做到。
須知琅琊王氏在江東的崛起,除了王導等人的個人能力之外,與王衍在東海王司馬越霸府的經營以及狡兔三窟的布置關系極大。
一個政治高門的崛起必然要經過必不可少的積澱醞釀,皇帝如今站在大勢裡,因而他要嫁女,各大高門豈能淡然。
這也是沈哲子要娶公主的原因,趕在皇帝垂死之際搶奪一部分本該盡屬于庾家的政治遺産。隻有如此,會稽乃至吳中這個基本盤才能更加穩固。政治上如果沒有優勢,如烏程嚴家那種悶聲發大财的類型,一旦有需要,拉起來提刀就砍!
沈家如果一味埋頭求發展,除非天下人都耳聾目瞎,看不到盤踞會稽的這個龐然大物。庾亮這個人,說的不客氣一點,色厲寡恩,忘恩負義!陶侃對他有救命之恩,殺起陶侃的兒子來同樣不手軟!
說到底,沈家絕不會是庾亮信之不疑的腹心力量,一時的政治呼應隻是權宜之計,等到其大權獨攬時,沈家這種盤踞一方的勢力早晚會被他惦記上。既然如此,眼下又有一個難得機會,不如早作布置。
幹掉嚴家之後,沈家所繳獲的财貨物資之類,如果盡以錢來折算的話,值錢超過三十億!如果再算上鹽田人丁之類,那就是過百億的收獲!但時下錢價币制混亂,這種換算并沒有實際的參考意義,整個吳中都未必能有這麼多錢。
可是新年以來,沈家所花出去的财貨也多,幸而絕大多數财貨都沉澱在吳興一地。随着郡内水運通航流轉,這些财貨已經形成穩定的回流,如果後續沒有更大動作,維持運轉已是無憂。
真正獲利的項目是不久之後,會稽、吳興兩地的夏稅轉運,獲利能在錢兩千萬左右,維持沈家上下一年用度足夠。
所以,對于沈哲子今次進京所需财貨,錢鳳也是大手筆調度,最終抽調出錢七百餘萬,絹五萬匹,珠寶珍器另計。
除了财貨之類,此去随員也準備頗多,仆婦侍女之類兩百餘,這是準備一旦選中帝婿,用來迎娶公主并沿途照料起居的。
部曲家兵連帶精銳的龍溪卒,合共千餘人,防備父子兩個俱在建康被人一窩端了。雖然這種幾率很小,但誰也保不住意外出現幾個腦抽風的人铤而走險,有備無患。
等這些都準備妥當,沈哲子又想起跟葛洪約定同往會稽的事情。發生這件意外,他暫時肯定是抽不出時間再去會稽了,除了跟錢鳳仔細交待一下之外,自己又硬着頭皮去葛師觀跟葛洪解釋一番。
葛洪雖然看不過沈哲子這個權門浪客,但這種前途、家業攸關的大事也不能阻攔,隻是叮囑沈哲子一定要準備好人力物力以備調取,他自己直去會稽即可。
末了,他又叮囑沈哲子道:“南人以适帝宗,國朝未有之厚遇,你若得選帝婿,日後更要恪守忠義,勤于王事。”
這位小仙師本身并非什麼伏于王化的恭順貞臣,之所以這麼鄭重其事的叮囑沈哲子,主要還是為他那世叔紀瞻身後之名考慮。在他看來,沈哲子這個少年,執于權謀,枭骨自生,絕非善類。紀瞻臨終收此徒,實在禍福難料。
沈哲子倒不清楚葛洪對自己的具體看法,見小仙師少有的好說話,心裡倒是松一口氣。離開這裡後,他又轉去醴泉谷,挑選一批少年與自己同往建康去見見世面,順便叫上紀友同行。
少年營這批子弟兵,眼下雖然尚難堪大用,但卻是沈哲子為日後準備的班底。如果一直約束在山谷裡作軍卒操練,能力不會得到太大提升。
他們未來可是要與那些先天優越的士族子弟争奪事權的,若培養出來隻是一個個墨守成規、不敢弄權的刀筆吏、底層軍官,那沈哲子就太失望了。他希望這裡面能湧現出一些才略、格局俱備,能夠真正執掌一方機要的人才。
紀友也早知自己備選帝婿之事,沈充傳信回來順便送來紀氏家信。雖然明知隻是湊數,但他這一支眼下并無頭面人物在朝廷内,還需要他親自出面去謝絕。
在武康住的時間久了,紀友反倒不想回建康。這裡諸多同齡少年一起,每天翻山越溝,諸多新奇,活力十足。相較而言,建康城裡生活則稍顯寡淡。
但他離家已經半年有餘,也是時候回去了。而且紀家長輩的意思是,今次雖然注定娶不到公主,但等到明年服喪期滿,紀友便也将近出仕的年紀,公府征辟、婚配事宜等也要提上日程。有紀瞻遺澤尚在,一旦入仕,可想紀友必然仕途通暢,很快就能将家業擔起。
沈哲子見到紀友的時候,這家夥尚因為昨日沒能見到顧家那位七娘子顧清霜而郁郁寡歡,手捧一份便箋拜帖怔怔出神。
湊上去一看,沈哲子意外發現這便箋居然是寫給自己的,見紀友還在神遊物外,沈哲子伸手便将那張紙抽過來。這麼一動,紀友整個人活過來,撲上來要搶回那張便箋:“我心裡憂苦得很,維周不要玩鬧……”
沈哲子拿住那便箋匆匆一覽,才發現是那位顧氏娘子所寫,語氣軟中帶硬,是在問責自家昨日打了她家仆人的意思。這種小事沈哲子并不放在心上,将之丢回給紀友尤其睹字思人,對紀友說道:“明日午間動身,文學快去準備。”
紀友兩手小心翼翼捧着那信箋,半躺在胡床上,無精打采道:“我不過一席遮羞卷簾而已,輕車簡從即可,何必似你鄭重以對。”
沈哲子明白自家這樣大肆準備,對紀友而言乃是虐狗之舉,在紀友旁邊坐下後笑道:“那位顧氏娘子既然因昨日之事見咎,那麼今次途徑吳郡,我也不妨去拜會緻歉。文學與我同往,也可一慰相思之苦,豈不兩全?”
紀友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抓着沈哲子衣袖說道:“維周此言當真?你真願去顧家賠禮?”
“什麼叫賠禮?我家本無錯,顧氏咎由自取。不過,我也是你師叔,勉為其難幫一幫晚輩也是應當。”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除了幫幫紀友以外,他也想看看顧氏那女郎究竟是何模樣,居然讓人思念的魂不守舍,純粹好奇。
紀友小心翼翼收起佳人墨迹,繼而歎息道:“我亦知此情無禮,隻是情難自已。此事維周你我心知,切勿言于旁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何解相思,唯死而已。我心已死,勿複言情。”
突然,矮牆後傳出一個感慨萬千的語調,沈哲子與紀友轉頭看去,隻見沈牧蹲在牆頭上一臉滄桑,腰上赫然挂着他那極為顯眼的亭侯配印,擦拭的锃亮發光。
陡然聽到這第三人言,紀友臉色頓時滾燙紅至耳根,蓦地起身指着沈牧悲憤道:“沈二郎,我與維周私語,你竟偷聽,無恥至極!”
沈牧哈哈一笑,自牆頭翻身躍下,不理紀友那幾欲噴火目光,闆着臉凜然道:“本侯途徑于此,适聞有人發癡男怨女呻吟之論,有感于懷罷了。今時非靖平之世,凡我江東兒郎,應擔當國計,志豎豹尾,封妻蔭子才能不負平生!紀文學你也是冠纓子弟,不思身報國恩,隻在此枯坐傷懷私情,該羞恥的是你,我又何恥之有!”
一邊說着,他一邊将手搭在腰際,益發凸顯出腰間那方侯印。
“二兄,文學襲爵,尚比你高。”
沈哲子指着沈牧笑道,這家夥自建康受賞歸來後便一直處于亢奮中,唯恐别人不知他已是列侯之尊。先前念誦幾句,還是蹲守磚窯良久才從沈哲子這裡換去的抄襲之作,近來常以此句扮深沉去撩撥别人。
沈牧聽到這話,臉上頓時顯出幾分尴尬,繼而看腰間那一方侯印也不順眼起來,不動聲色的用衣擺掩起,嘴裡嘀咕道:“我還道是多顯貴的爵祿,紀文學爵位更高,求一娘子尚不可得,我真是羞于佩此啊……”
“沈二郎,你勿要欺人太甚!”
紀友大吼一聲,自胡床下抽出竹篙掄起砸向沈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