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平淡的日子,因為這一樁事添上些許郁悶。
發生這樣的事,沈哲子倒也并不感到意外。歸都一來他也是大動作頻頻,而人一旦要做實事,難免就會觸犯到某些人的利益,或者授人以把柄,予人攻讦自己的理由。
比如王導,南渡以來有興廢之功,可是随着王敦覆滅,其家喪失了軍權之後,漸漸便流于無為不争,就是為了避免那些明裡暗裡的攻讦。
但沈哲子風華正茂,諸多設想都要施行,自然不可能學王導那種處事風格,所以類似的陰謀也好,明争也好,其實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
大凡人有什麼目的要付諸于陰謀,個人的品行道德還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實力不備。就像是此前的沈哲子,面對滿堂大佬隻能伏低做小,就算要争取什麼也隻能暗裡拱火,一旦手段太粗暴,就會招緻無法承受的淩厲反擊。
傍晚時分,任球返回來,與他同來的還有幾名吳中鄉人的代表,以及如今在護軍府任職的路永。
吳中那幾名鄉人一再表态,此事并非他們所指使,甚至他們連薛嘏其人是誰都不知。對此,沈哲子倒也不再懷疑和深究,一方面這些人也确是沒有那麼靈敏的消息渠道,另一方面彼此都為郡中鄉鄰,利益糾葛太深,自然要有一定的信任。
話說回來,就算真的是他們所為,沈哲子眼下也隻能出手幫忙撇清關系。他本身就與那薛嘏沒有什麼交情,也沒必要為了公義而壯士斷腕。所以,他隻是叮囑這些人一定要約束好在都中的親近之人,最好能置身事外,千萬不要強出頭。
那些人都知事态嚴重,一再保證不會在這個時節出纰漏,繼而又不免憂心忡忡問起工事方面是否需要做出調整。
“這一點倒也不必,眼下營建新都是頭等之重。工事不要延誤,物資的集運也不要松懈。”
警告過衆人之後,沈哲子不免也要安撫一下:“畢竟這隻是一件小事,根本與我等無關。若有人敢出頭攀咬污蔑,那是自找麻煩。”
眼下最重要的還不是真相如何,而是要保證自己這一方不要自亂陣腳。吳中這些人家都唯沈家馬首是瞻,如果沈哲子眼下表現的如臨大敵,陣腳大亂,那麼就會讓他們喪失信心,怯于再往都中投資,繼而影響到整個工事。
“諸位也不必擔心,天下之患,無過于兵災。就算是真的有兵災,咱們吳人又怕過誰!我等畢集家資人力為朝廷督造新城,心意拳拳無二,功事未必就遜台中諸公!來日之江東何人話事,肇始于此,豈能因鬼祟伎倆而裹足!”
講到這裡,沈哲子便自信一笑,說道:“近來有一樁事,本來打算過幾日有集會時再告知諸位。不過今天既然已經到家,索性便告訴諸位一聲。月下吳興虞使君便要歸都,出掌護軍府,督防石頭城。”
聽到這話後,衆人不免都喜形于色。虞潭乃是他們這一方勢位僅次于東揚州刺史沈充的大人物,而且在資曆和名望上甚至還要超過沈充,過往多年一直主政吳興,與他們這些人也不乏接觸。
這些人離鄉遠赴京畿大搞營建,家财集運至此,如果說不擔心是假的。因為缺乏安全感,稍有風吹草動都不免驚悸。今天來見沈哲子,除了自示清白以外,也是為了在沈哲子這裡獲取一些安慰,果然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甚至還要遠勝預期!
如果虞潭出任中護軍,便是掌握了都中的軍權,那麼他們的人身和财産安全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這些吳人們在建康,也就能更加有底氣!
為了給虞潭争取這個位置,沈哲子近來也是付出良多。因為王導和溫峤都不想台中再出一山頭,并不希望把軍權交給虞潭,所以隻能從别處尋找助力。
他首先找到的便是吳郡陸氏,陸晔年事已高,漸漸被虛置,陸玩如今官居尚書仆射。假使虞潭出任仆射,那麼極有可能将之頂替,因為另一名仆射戴邈向來都與王氏過從緊密。而陸玩與王導關系并不算好,自然也不會支持王導的意見。
為了說動陸家支持虞潭出掌護軍,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往返多次,諸多交涉,才達成了共識。
但僅僅隻是陸家支持,也隻是在台中有了一點回響。真正做出決定性意見的,還是郗鑒。借着郗家與庾家聯姻的機會,讓渡出京府一部分的利益,最終換取到郗鑒的支持。
這樣一來,台中有人聲援,東面半壁方鎮也都支持,虞潭才終于确定出任中護軍。
護軍府統掌宿衛,負責整個京畿的防衛工作,職事非常顯重。等到虞潭歸都坐鎮,沈哲子便可以松一口氣。
得知這個消息後,吳中這些鄉人們心緒都是大定,再次保證一定會認真謹慎,既不招惹麻煩,也不延誤工期。
安撫過鄉人們之後,沈哲子才又望向路永。
老實說,路永如今的處境有幾分尴尬,一直沒有找準合适的位置。
沈哲子接受的降人不少,像是他真正欣賞的韓晃,如今已經是他最心腹的力量,代他鎮守如今朝廷之内惟一一個實封侯國。後招攬的田景這樣名氣不大、但卻能力不低的年輕人,也已經被他收入府中作為門生家将。
至于和路永同期歸降的匡術,也早已經轉去了吳興擔任一地縣令,并且家小都安置在了吳興,是徹底與前身流民帥的經曆割裂,真正依附于沈家。其兄弟匡孝也放棄了軍權,将軍隊交給了徐茂,安心在吳興做一個富家翁。
對于出身寒門又苦困軍旅中的流民帥們而言,這樣的生活雖然欠缺激昂,但不得不說乃是一個平淡安穩的好歸宿。
可是路永與其他人都不同,一方面他的部衆軍力不弱,另一方面自己也仍有雄心,并不甘心放棄軍職和部衆。一來是性格使然,二來除了軍旅他也沒有别的特殊才能,三來他自己也不放心完全托庇于沈家,畢竟他是臨陣反水,一日二叛,不乏劣迹。
沈哲子雖然願意接納這些曆陽降人,也願意讓他們人盡其用,但卻不是沒有底線。叛亂剛剛平定,他不可能直接将這些降人啟用統軍。
況且能力與品德向來不能成正比,原本的曆史上,王氏方鎮權力越來越衰弱,路永投靠王導之後也是屢被重用,最終被提拔成為豫州刺史。但是因為王導等大佬都去世,繼任者也漸漸喪失了對路永的節制,最終路永再次反叛北投。
當然沈哲子不會因為還未發生的事而冷待路永,但對于這些降人其實他也有一個舉用的标準,那就是絕對不能超出自己的控制範圍。
路永不願自廢武功完全依附,沈哲子也由得他,隻是對于路永想要再歸曆陽的想法,一直沒有予以回應。直到如今,路永也隻是挂着一個散職将軍号駐紮在近郊,既不得安置,又不敢投靠别家,處境可謂尴尬。
雖然不算親信,但路永也算是沈哲子的人,發生了這種影響可大可小的事情,自然也要通知到他。況且路永軍中魚龍混雜,不乏亡命,哪怕是路永本人都不好統禦。
在看到沈哲子與那些吳人親切不乏信任的交談,路永心内不免也有些羨慕,甚至于懷疑自己保存實力的想法是對是錯。但他也清楚,自己既不像韓晃那樣與驸馬私誼深厚,又不像匡術有治民經濟之能,一旦放棄部衆,很快就會變得可有可無。
送走了鄉人們之後,沈哲子再歸來接待路永,落座後便笑着歎息道:“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難得諸事都已經框定可得幾日閑暇,沒想到又鬧出這種事情來。”
“此必奸人作祟意指驸馬!”
路永在席中忿忿道,繼而又不乏感慨:“不瞞驸馬,末将閑來獨處,偶爾也有感懷。北地已是糜爛,王祚被迫南渡,形勢已經如此為難,可恨局中仍是勾心鬥角,不遜中朝!那些名流高位之衆,一個個束手空談,從不以生民福祉為己任,簡直枉生為人!”
“驸馬高義,救災濟民,本是利國善民的良政,卻受諸多攻讦,實在是沒有道理可言!末将本身并無良才,隻是感于驸馬恩義願為驅使。如今卻是深恨,當日鬥膽為亂時沒能殺個幹淨,還世道一個清平!”
這一番話,獻忠之餘不乏忿恨,大概是因長久不能得用而心性有些偏激,不敢怒對沈哲子,隻能遷怒于旁人。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笑,歎息道:“兵者險事,傷人亦能殘己,能為所憑不能為所恃。胡寇肆虐于神州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害,餘者若能善決,倒也不必求諸于刀兵。”
“路将軍你求存于戰亂,興起于軍旅,所擅被甲持戰,所用不同,倒也不必憂慮于此事。闆蕩之世,人患不争,相對于那些誇誇其談之流,将軍這一類勇猛敢當之人,才是此世的賢良。”
“隻是托庇于驸馬羽下,遇事不能分憂,實在慚愧。”
沈哲子的贊許讓路永有些舒懷,但還是一臉惋惜說道。
“将軍倒也不必以此介懷,先前所言虞使君将要歸都出掌護軍府,屆時我想請将軍歸于護軍,暫充宿衛。我也知将軍乃是邊戰之才,執戈标行并非所長。但眼下都中營建事多,我身邊也實在乏人可用,隻能暫時委屈将軍先留下來,長議事務。”
聽到讓自己任職宿衛,路永确實也有幾分不願意,但他被長久散置,耐心也早被磨幹淨,眼下能有一個去處已經是極好。雖然不能以邊事積攢功勳,但若能長随身畔漸得信任,對他而言也是一樁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