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這貉子如此辱我,若換做是你,你能否忍受?”
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夜,提起昨晚的事,南頓王仍是怒不可遏,渾身顫抖,眼中布滿血絲,幾乎一夜未眠,天色剛剛放亮,便來到西陽王府上。
西陽王神色倒是平淡,眼睑微垂,并不因南頓王的忿怨情緒而有所動容。見南頓王控訴終于告一段落,他才蓦地歎息一聲,繼而說道:“若海鹽男真冒犯你到不可忍受地步,昨夜你為何不即時發作?為何還要忍耐下來?”
聽到這話,南頓王神情便是一滞,繼而恨恨道:“這貉子門戶如今頗有幾分聲勢,來日我或還要寄望他家有所聲援。若真為此事相惡于眼前,幹系太大,我擔心……”
“你擔心?你也知道擔心?”
不待南頓王說完,西陽王已經冷笑起來:“那南來伧子砍了你家多少林木?是否值得如此大動幹戈?你也知如今沈氏勢不可遏,為何還要強逞一口意氣,因此小隙見惡于他家?如今都中人人都知,海鹽男是高看那京兆杜氏子弟一眼,你卻要公然抹殺他臉面,如今自取其咎,又要怪罪何人?”
南頓王聽到這話,神色更是陰郁,剛待要開口反駁,西陽王卻又疾聲道:“就算你要為此,為何不能将事情處理的幹淨一些?你府上也有諸多門客,哪一個不能擔當此事,為何一定要選一個惡行累累的賊寇?如今被人持住法理,忿怨又有何益?”
“我、我……”
南頓王一時語竭,繼而望向西陽王的眼神也漸漸不善起來,冷漠道:“這麼說,三兄你是不打算助我将人讨要回來?哼,我未必真就不敢對那貉子下手,求告于三兄也是不想把事情鬧大。否則,憑我府上諸多門客,不要說将人搶回來,殺掉這貉子也非難事!”
西陽王見南頓王神态轉冷,心中不禁也有些煩躁:“你是還覺我家過得太安逸?好,好,你若真敢為,不妨現在就去。我倒要看看,你若真害了海鹽男,江東是否還有你立足之地!”
“父王絕非此意,三父切勿動怒!早先之事,隻是我一時不忿而行差,确實并無要徹底得罪沈家之念。今日過府求告于三父,也是想着息事甯人,絕無用強之念。”
眼見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随同南頓王而來的世子司馬綽連忙開口圓場。
聽到這話,西陽王繃緊的面容才漸漸有所緩和,繼而又不乏怨意指着南頓王說道:“你這焦躁性情,何時能有改?我何時說過不願幫你?隻是這件事,終究是你理虧在先,我總要想好該如何開口才是!”
“哈,他家不過吳中新出,不過因強幸帝宗才有幾分體面,竟連三兄你都怯于開口?我看是三兄搭上那隐爵利舟,衣食盈虧俱要仰人鼻息,再見那貉子,應是便沒了底氣了吧?”
南頓王幾番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冷笑着嘲諷道。
西陽王聽到這話後,眸中禁不住閃過一絲羞惱,不悅道:“就事論事,你攀咬牽涉諸多,于事何益?稍後我自去丹陽府上将人讨要回來,隻是我要警告你,切勿再心存僥幸,對海鹽男妄動歹念。他家如今聲勢,都中隻是一斑。沈士居才是真正心狠手辣之輩,你若真鬧到迫得他出手,此隙絕非言辭能夠化解!我家要長安于江東,終究要與這些吳中人家善處。”
“什麼心狠手辣,不過是背主求生之徒罷了!總有一日,我要讓他家明白,這晉祚究竟何人執權!屆時我倒要看一看,他家是否還敢在我面前猖獗?”
南頓王滿臉怨毒之色,獰聲說道。
“你……”
西陽王聞言,臉上頓時布滿憂色,沉吟良久,才開口澀聲問道:“你與曆陽,還有諸多往來?”
“哈,這也是逼不得已。我又無三兄這般顯重,朝議具席于諸臣之上,皇帝親迎禮拜。在野有吳中貉子為靠,金帛盈倉。我若不能有所展望布置,難道真要等到屠刀臨頭,寸寸脔割我身才要悔之晚矣?”
南頓王眉梢一揚,聲色俱厲道。
“唉,四弟你這又是何苦?”
西陽王長歎一聲,繼而神态不乏怅惘追憶:“咱們先父遭戮時,你尚居襁褓。父王他立朝執印,内外諸事一言決之,無人敢于面忤。但那又如何?禍難臨頭時,仍是不免身首異處……”
南頓王聽到這裡,神态也是微微動容。他們的父親汝南王司馬亮乃是高祖之子,世祖之叔,不可謂不顯重,世祖駕崩後更是臨朝輔政,權重一時,可惜卻被楚隐王司馬玮所害。
“四弟你隻道我無意進取,隻知邀取财貨自肥。但你可知,我家大難臨頭時,我不過八歲垂髫,幸得故舊相助,夜奔千裡,輾轉八地,才堪堪避過災禍!那惶惶幾夜,我畢生難忘!”
哪怕已是人到中年,言及幼時慘事,西陽王臉上仍存驚悸:“我等俱為高祖血裔,已是注定一世榮華,較之寒庶卑流更有雲泥之别。如此家世,還要強求什麼?不争便無所害,可得頤養,可得安年。宗中幾人煊赫,幾人顯重,如今安在?不過隻是你我兄弟對坐,閑談往事而已。”
南頓王聞言後便是默然,不再多說什麼。彼此雖是嫡親兄弟,但因意趣不同,反而疏遠起來。
等到離開西陽王府,登上車架後,南頓王轉首看到世子司馬綽一臉沉思狀,眉頭一皺沉聲道:“怎麼,你三父之語讓你頗有感懷?”
司馬綽聞言後忙不疊搖首,隻是在牛車行出一段距離後,終究還是忍不住小聲道:“父王,我思三父之語,未必沒有道理……”
“哼,有何道理?那我告訴你幾句更有道理之語。凡有人對你力勸作選,若你所選于他無加無減,互無牽扯,那此類言語,你隻當他野犬亂吠!他不過坐而閑談,窮發議論,你卻要因此而送命!”
南頓王恨恨道:“我這三兄,素無大志,門戶一閉便作天下太平,從不知暗處有人霍霍磨刀!當今之世,不進即退,他肯安做閑王,我卻不會将榮辱系于人手!那貉子今次辱我,豈能沒有回應!待解決了彭會那廢物之事,稍後我定要那貉子飲恨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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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若有所教,着人傳信即可,豈敢有勞親自過府相見。”
對于西陽王,沈哲子的态度要比對南頓王好了許多,親自禮迎出府,将人接至廳中。畢竟西陽王乃是如今隐爵不小的一個股東,整幅身家幾乎都擺入進來。
“維周如今乃是都中忙人,客似雲集。反倒我家庭門之前車馬稀疏,閑居于家都是無事,各取便宜。”
西陽王笑着說道,對于沈哲子,他的感官确實較之南頓王迥然不同。若非這少年啟發,如今他家哪得衣食無憂,用度無缺。中書一刀劈下,各家宗王都是維系艱難,隻有他家獨得從容,多賴這少年之功。因而對于沈哲子,他确是頗為欣賞。
“大王縱使不來,稍後我也要前往拜見。前月賬目已經送至都中,想必大王也收到尊府家人傳信,彼此對照無誤,便可登于籍冊之上。”
沈哲子笑語道。
聽到這話,西陽王已是忍不住眉開眼笑:“我怎會信不過維周,些許小事,何足挂齒。”
話雖然這麼說着,但西陽王還是讓人送上他家那份賬目,攤開來與沈哲子一一對照。此王身份雖然尊重,但對财貨盈收卻有别緻愛好,一手算盤如今把玩的可謂有國手姿态。
雖然核算很快,但等到賬目完全俚清,也已經到了入夜時分,用去了一個多時辰,可見西陽王财貨産業數額之大。
“這一批盈收,大王稍後是自去南苑支用,還是留存在京口仍由尊府家人打理?”
賬目算完之後,沈哲子循例問了一句。
西陽王聽到這話,當即便沉吟起來,許久之後才說道:“眼下我府上倒無太多用度,不妨還是留在京口吧。隻是今月進項總不及前數月,倒讓我有些困惑。”
“前幾月盈收增多,乃是因為大王名下資股增多,上月卻無太多變化。”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繼而又說道:“若大王還有意願,稍後我再着人打聽是否還有資友願意抛售資股,屆時大王可派人前往收取。隻是如今京口形勢越來越好,我擔心未必能夠收取到。即便是有,價格方面也是會有虛高,終究還要大王自己權衡。”
這一個套路倒也不新鮮,不過是後世股票經紀跟客戶對過賬之後,再分析一下大盤形勢有多好,順勢推薦一兩個新的理财計劃。總之有一點原則,那就是要把客戶的錢留在賬戶上。
西陽王産業盈收看似龐大,但沈哲子這裡付出的不過是每月定額的供給。雖然西陽王世子司馬播還在京口打理産業,但終究還是那句話,隻要鋤頭揮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倒。西陽王以為他親生兒子很可靠,沈哲子覺得的确很可靠。
西陽王聽到這話後,便下意識點點頭,說道:“稍後我會傳書給家人,不過我兒淺于任事,終究還需多多扶持。”
他之所以不把财貨收回家中,一方面是擔心都中未來形勢,京口重兵屯守,要比都中安全得多。另一方面是擔心大量财貨入門後,或會勾起那些窮親戚的念想,索性幹脆不擺在家裡。京口有他兒子并諸多部曲,若連那裡都不可靠,放在家裡同樣不可靠。
狡兔三窟是時下的生存智慧,京口便是他的另一窟。
談完自家産業問題之後,西陽王才蓦地想起今次登門的正事,便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道:“我家四弟昨夜與維周有些沖突,我今次還是為此而來,彼此各讓一步,維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