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沈哲子率衆歸都,都中前來迎接之人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從東籬門一直延伸到了青溪。
從京畿收複的消息傳播開,加上蘇峻在姑孰被荊州軍打敗,早先流散在左近郡縣躲避兵災的人陸續回都,健康城内漸漸有了人氣,不再像剛剛收複時那樣蕭條。
沈哲子這一次出都,某種意義上而言也算是再創新功,擊垮了建康左近最後一個隐患叛軍張健部。雖然沈哲子壓根沒有見到張健,但這一樁事功總要有人領。
所以沈哲子如今真的是當之無愧的大功之身,今次率衆歸都,自然引起圍觀。但前來迎接他的人,倒也并非全因他的功身,像早先已經與紀友有溝通的那些犯事者家人,今天也都紛紛出城前來迎接,想要看清楚沈哲子的真實态度。
但更多的人前來迎接,主要還是因為另一個人的到場,那就是王導。
誠然沈哲子如今乃是大功之身,炙手可熱,但卻畢竟是一個小輩。而王導卻早已經是世所公認的南北第一人,他竟然都親自出城前來迎接沈哲子,禮待如此之厚,也實在是讓人驚歎。尤其對那些早先沒有被困在台城,新近歸都的人家而言,這不啻于一個風向轉變的标志,對沈哲子更加不好怠慢。
沈哲子也沒有想到王導居然會親自出城來迎接他,老實說心内确有受寵若驚之感。以王導今時今刻的名望和地位,且不說沈哲子僅僅隻是立功,就算他篡位自立,王導也有足夠底氣保持超然。
“何勞太保親身相迎,晚輩真是惶恐,受之有愧!”
沈哲子離開隊伍疾行至王導面前下拜道,倒不是他故作姿态,且不說他心内對王導評價如何,實在是沒有在其面前倨傲的資格。
“驸馬親臨戰陣,征讨叛人,功勳卓著。老朽之人,不能親往掠陣已是有愧,王師凱旋而歸,禮應前來迎接!”
王導笑語着彎腰扶起了沈哲子,臉上那真摯不似作僞的贊賞神情被人看在眼中,不免更加詫異,甚至有些不乏想象力者展開想象,莫非沈家已經與王氏達成什麼協議?
看到王導如此禮待他,沈哲子也不免感慨,常人或言政治肮髒沒有底線,但其實政治人物也并非足夠的厚黑就能勝任,更多時候其實是需要更大的寬容心懷,摒棄個人情感因素去做出有利選擇。
在王導之後,又有更多人上前與沈哲子寒暄幾句。而後王導便拉着沈哲子的手笑語道:“驸馬行旅辛苦,宜先歸都略作休憩。”
其他人聽到這話,也都不好再上前煩擾沈哲子,眼巴巴望着年輕人被王導拉着登上了牛車。
“維周今次……”
王導頓了一頓,望着沈哲子微笑道:“驸馬可願聽我這樣稱謂?”
沈哲子連忙說道:“晚輩榮幸。”
“那好,維周今次在曲阿所為,真可謂有經國之态!我知此事牽涉衆多,維周若有疑難,可直接道我,我自替你分擔!”
講到這裡,王導眸中神采奕奕,對沈哲子的欣賞更是不加掩飾的流露出來。
如果說王導早先對沈哲子的态度也是不乏正視,但那更多是提防和警惕。但是今次沈哲子在曲阿的做法則讓王導有眼前一亮之感,甚至不乏刮目相看。
以往的沈哲子在王導看來,雖然不乏奇謀武略,但是也有年輕人的通病,年輕氣盛,不知收斂,态度過分強硬。這樣的性格對一個年輕人來說不是什麼壞事,但若這個年輕人突然在時局中有了一個重要的位置,那可真是禍福難料。所以前段時間,王導都是盡力小心維系,必要時甚至不惜做出讓步,就是擔心年輕人失于權衡,一時沖動做了錯事。
可是今次沈哲子在曲阿針對那些宿衛亂軍所做的安排,扪心自問,哪怕是王導自己面對這個問題,也無法比沈哲子做的更好。而且這個年輕人并沒有因為大勝而忘形,反而視野越過眼前看到了朝廷在江北所露出的防禦漏洞。
這一層隐憂,可是連王導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或者說即便意識到了,他也沒有精力和方案做出合适的布置。畢竟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安頓好建康周邊鄉人,讓局勢盡快平複下來。
“不瞞太保,晚輩是真恨不得殺盡這群兇徒!太保沒有親見,難想象這群兇徒到底犯下怎樣令人發指的惡行!可是,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沈哲子語調不乏低沉。
“屍橫遍野,白骨盈溝,我南來時也是親見,實在心痛!維周此言不錯,死的人已經夠多了。過往這些日子,建康鄉人安置,餘者十之二三,丁壯罹難者更是不知凡幾。這一口人丁,可不是一條人命那麼簡單啊!”
王導講到這裡,臉上慣有的從容也被愁緒掩蓋,實在是建康如今的破财情況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一些。
沈哲子聞言後也是默然,他家雖然借此戰事而崛起,他也憑此創建大功,但說實話,他對戰争仍有一種本能的厭惡,尤其是這種沒有任何意義但卻又難以避免的戰争。
“有一事我想請問維周。”
沉默片刻後,王導突然又開口說道。
“太保請說。”
沈哲子連忙說道。
“我想請議遷京口人丁以充京畿人實,維周認為是否可行?”
沈哲子聽到這個問題,不免一愣,沒想到王導居然會跟自己商議這種大事。且不說他根本沒有資格商議這種級别的事情即便是有,也沒有立場跟王導讨論啊。
他下意識望向王導,而對方隻是用征詢的目光望着他,并沒有什麼試探的意思。
沉吟許久之後,沈哲子才緩緩說道:“晚輩倒不覺得有此必要,誠然京口流人衆多,建康眼下空虛也是事實。不過鄉人人心所念卻不可不慮,南北雜處,怨望諸多,稍有不慎,或就釀生大禍。況且流人遷徙安置,所耗甚多,眼下之物力未必足用啊!”
“是我短視了,失于急躁,罷了,此事不必再議。”
王導聞言後,臉上不免流露出些許失望,倒也沒有再堅持自己的想法,似乎真的隻是随口一問。
沈哲子相信,王導不會不明白自家和庾家在京口經營的基礎。況且就算沒有這些,京口也不是青徐高門的勢力範圍。誠然京口地近淮北徐州,但是青徐僑門中的高門過江伊始便在建康立足,并沒有在京口有所經營。
王導這個提議,或許真的隻是出于充實京畿而考慮。沈哲子如果贊成并助推,可以順勢将京口的經營延伸到建康。但南北鄉人的亂鬥不得不考慮,如果無視,小民也能滋生大亂。
況且,建康不是沒有人,隻是不好查出來而已。每逢戰亂,便是世家大族大肆招攬蔭庇人口之時。這個現象,是善是惡不好評判,朝廷在戰亂時無力庇護民衆,大族們承擔了這個義務,隻是從此後這一部分人丁不再為朝廷所掌握。
朝廷的土斷政策之所以褒貶不一,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大族出力保護下一部分人丁,轉頭朝廷用政令再劃歸國有,某種程度上而言,近似耍流氓。
王導是不可能支持土斷的,這應該也是他的底線之一。所以甯可動念遷置京口流民,都不想與大族争奪人丁。
“對了,維周可知南面戰事進行如何了?”
略過此節,王導又問道。
沈哲子點點頭:“吳縣王使君已經擊破韓晃,韓晃殘部逃竄至故障被東揚軍擒獲。蘇峻蹤迹也已經被發現,諸路大軍正在宣城境内圍剿,應是敗亡未遠。”
“這就好,江東總算又要得到安甯。看來,也該請陶公入城了,商議如何前往行台迎駕。”
王導聽到這話,神情便振奮起來,可見心情不錯。他眼眸一轉,又望向沈哲子:“戰事将定,來日維周可有打算該往何處?”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一愣,王導居然關心起他的前途來了。不過沈哲子也知道,眼下他這個獨立領軍,隻是戰時權宜之計,事後必然是要裁撤的如果入仕,最大的可能就是入朝擔任台臣,再長上兩年身體。
“晚輩年齡尚淺,鄉議未入。今次急于國難不得不厚顔而處非分,事後自是封印還節,歸鄉安處。”
“維周這麼想可不對,你有才大當大用,若是肥遁歸鄉,那是三公失職啊!我倒有意請維周入太保府為任,不知維周你意下如何?”
看到沈哲子張口欲言,王導又笑語道:“此事确是一時難決,維周你也不必急着答複我,記在心裡,考慮好了再來道我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