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豔陽漸多。
庾曼之半卧在竹林外一塊卵石上,視線則有些放空。他身上外罩着粗麻綀布單衣,内裡則裹着錦緞夾襖,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其實卻是時下都中的衣扮風潮。
叛亂之後,府庫中隻剩下上萬端素綀,這些粗麻布匹并未着色,比較原生态,本來就是往年地方上繳的賦稅積攢下來的倉底貨,就連叛軍都瞧不上眼丢在了秦淮河畔的倉房中。
随着天氣回溫,王導等一衆台臣打起這些綀布的主意,用這些粗陋的綀布量體裁衣,各自置辦一套出入穿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綀布衫因此在都中大行其道,人人以着此為美。
如此一來,也算是解了中樞用度一時之急。而王導也因此大獲美名,成為一時雅談。
但沈哲子對此卻不大怎麼看得上眼,誠然這樣的舉動充滿名士氣息,符合當下意趣,但說實話,這本就不是中樞重臣該做的事。如果換了庾條那個倉部郎這麼做清倉底,為朝廷創收,那倒也确是美談,值得宣揚一番。
但王導那是執政太保,整個江東的民生政治都是他的職事範圍。這些綀布即便數量再翻幾倍,所獲甚至不夠衆多台臣的一月俸祿。真正能夠改善中樞财政的法子不是沒有,但可惜沒人去做,沒人敢做。
如今移居建平園的皇太後,前段時間風潮正濃時,還派人給公主府送來上百匹綀布,都被沈哲子轉手送給了府中家人,由他們各自趁着價格正高時出府售賣貼補家用。
前幾日上巳節修禊,沈哲子披着裘衣時服打扮去了青溪畔集會,到場一看發現時人大多穿着綀布衫,有一些嗜散之人甚至被那粗麻絲摩擦的周身血痕,仍是自得其樂。沈哲子正常的衣扮反倒成了異類,就近買了幾尺綀布披在身上應付了事。
入了三月之後,都中營建也迎來一個高峰期,除了正在修葺的宮苑之外,已經被拆成白地的長幹裡左近也同時營建起來。
雖然究竟要如何大修城池,台中還有争論,很多人都不認可沈哲子那構架宏大的設想,但最起碼的民居也要修築起來。畢竟大量的難民人家不能長久居住在難民營裡,就算台臣們并不關心小民福祉,但這麼多人交在沈哲子手裡,總會讓某一部分人寝食不安。
整體的構架雖然沒有通過,但如今正在建的長幹裡幾個坊也都安排在了布局之内。即便是先營建起來,與後繼的工事也沒有什麼沖突。
即便是如此,單單眼下的工程量也是過江中興以來未有之龐大工事,投入人工七八萬。城牆與民宅一體營造,丁役們以勞記功,三丁一戶,他們所修築的民宅,就是他們的安居之所。
原本因為太多謠言,加上手段過分強硬,沈哲子在都中名望有所衰弱,就連那些難民對他都隐含怨望。但是随着這一項政令的公布,他的名望又攀升到了一個頂點。
因為這一項政令不隻化解了他們對前途的憂慮,更給了他們一個真實可期的指望。無論古今,房屋在人心中都占有一個重要位置,無房不成家。
太多人家因為家園被摧毀而流離失所,不知來日将歸何處,可是現在,他們隻要努力用工,達到了事功标準就能得到授屋,而且還是良家民籍。
一時間,民衆的熱情都被激發攀升到了頂點,工事也極為繁重,但參與度仍是極高。甚至就連許多已經投身周邊郡縣大戶人家作為蔭戶的人,也都拖家帶口再返回建康。
大凡要做實事,總有兩面性。民望高,官望未必如此,如今朝堂上也因為這安排而争論不休。沈哲子索性又發揮了事了拂衣去的高風亮節,直接辭了職事,反正事情也上了軌道,交由旁人去扯皮。
無論台中争執如何,政令既然已經頒布,便不可能罷止。如果被推翻,且不說會引起都中民怨沸騰,單單那些吳中人家就不會罷休,他們真金白銀已經投下去了,建康這些民衆的勞役,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他們的收益,如果事情有反複,損失可不是能以百萬計數,絕對值得舍命拼搏。
都中因為大搞營建,一片亂糟糟的景象,沈哲子索性攜着家眷來到城東閑居。他家在建康城周邊的地産不少,有的是公主帶來的嫁妝,有的則是年初朝廷議功封賞,林林總總十多處莊子,遍布郊野。
歸都以來,沈哲子便一直忙着赈災,忙着推動營建新都的事情,清閑不多。如今抽身出來,也算松一口氣。
眼下他便戴着竹笠,閑坐竹亭中對着池塘垂釣,腳邊的竹簍瓦罐裡已經放着兩尾巴掌大的小魚。
興男公主坐在沈哲子旁邊一張胡床上,穿着一件粉白夾衣作男裝打扮,嬌俏小臉不乏英氣,兩眼死死盯着水面上的魚漂,握着魚竿的手指都隐隐有些發白,神情不乏緊張期待。
不知是否錯覺,恍惚間看到水面上魚漂顫了一顫,興男公主眼神頓時變得晶亮,後背都隐隐繃直挺起。
正算着時機打算提竿,忽然聽到旁邊水聲嘩嘩,轉頭去看,便看到沈哲子魚竿已經提了起來,魚線尾端正挂着一尾鱗光閃閃的魚,極有活力的扭躍着。
“我的魚都要上鈎了,又被你吓跑了!”
興男公主旋即抖起魚竿來,看着光秃秃的魚鈎,眉眼都皺在了一起,嗔望向沈哲子,不乏薄怨道。
沈哲子哈哈一笑,将魚提進了亭子裡,早已等候在旁邊的小侍女瓜兒笑吟吟上前将魚摘下送進瓦罐裡,隻是看到公主不乏幽怨的神情,又怯怯退了下去。
“垂釣須得靜功,你這頻頻提竿,再多的魚也要被你吓跑了。”
從沈哲子先釣上一條魚來,這女郎就憋着一股氣在較勁,可惜一直都無所獲。
庾曼之在旁邊笑語道:“落鈎垂釣又不是開門納客,生死攸關,那魚兒也要謹慎。公主本就不擅……”
話講到這裡,已是戛然而止,那是因為興男公主已經轉望過去,庾曼之即刻心領神會,乖乖閉嘴。他近來一直在沈家園裡混日子,對于這個表妹也是敬畏有加。
“外兄你不要在我近畔唉聲歎氣,那些魚兒都是被你驚跑的!”
興男公主忿忿道,不客氣的歸咎庾曼之,吃她家的喝她家的住她家的,一點自覺沒有在小夫妻身邊晃悠,探路燈籠一樣耀眼,居然還說風涼話!
庾曼之臉皮漸厚,聞言後索性進了亭子裡蹲在沈哲子旁邊,不乏讨好對公主笑道:“我現在是在妹夫近畔,公主你要努力,定能有斬獲!”
興男公主見狀,俏臉更闆起來,索性将魚竿一抛,氣哼哼對沈哲子說道:“瞧瞧你招來什麼樣的賓客,難道就不知人家也有私話要說!”
說罷,她便氣哼哼的離開了竹亭。小侍女瓜兒追了兩步,又回頭望向沈哲子,待見到郎君點頭,才又匆匆趕了上去。
被公主埋怨兩句,沈哲子真有無從申辯的感覺,看一眼樂呵呵攆走公主而後坐在胡床上的庾曼之,不禁有些無語。話說嚴格算起來,這沒皮沒臉的小子也不算是自己這邊的親戚吧?
庾曼之倒沒有身為惡客的自覺,看着被公主抛在地上的魚竿,忍不住歎息一聲,望着沈哲子不乏通情道:“唉,我家姑母也是一位極溫婉的長輩,可惜……娘子性悍,真是為難驸馬了。”
沈哲子聽到這話,擡起腳來便踹在庾曼之小腿上,他家娘子性悍那是對旁人,房中私對那也是溫婉如水。隻是這一點閨中樂趣,怎麼能跟旁人說起。
庾曼之抱着小腿嘻嘻一笑,而後便拿起公主丢下的魚竿将魚鈎又甩進手裡,然後又開始了近來慣常的長籲短歎。一邊歎着氣,一邊頻頻望着沈哲子,想要開啟話題,然而沈哲子隻是望着水面,懶得搭理他。
這小子近來不乏多愁善感,那是因為患了婚前焦慮症。月前他老子傳信來,已經給他定了婚事,已經成功截了書聖的胡,訂婚郗家,年底就要成婚。庾亮已經死去一年多,庾曼之作為從子一年的齊衰之孝,倒也不算逾禮。
沈哲子原本是準備讓自家人截胡的,但他家實在沒有什麼好選擇,且不說直接與郗家聯姻跨度有點大,單單他家裡連一個合适的人選都沒有。近支的幾位兄長都已經成婚,下邊的年齡不對,遠支的也沒可能。
郗鑒做出這樣一個選擇,倒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形勢已經發生大變,失去京口後他本身已經沒有了震懾三吳的戰略位置,而庾家的勢弱也讓他沒有了上下遊對抗的理由。如此一來,拿回京口的影響力,反而要重要過獲得中樞的支持。
而且随着王舒出鎮江州,加上京府陪都的建立,琅琊王氏在京口方面也沒有太多精力可投注。兩家彼此都沒有強烈的聯姻需求,于是便讓庾家掏了空子。
眼下庾家幾兄弟各自分開任事,而庾彬等幾兄弟也在晉陵服孝,庾曼之沒人可叨擾,隻能賴在沈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