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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8章 忠忱

終宋 怪誕的表哥 4328 2024-01-31 01:10

  蒲扇還在輕輕搖着,爐火燒得頗旺。

  張珏目露思忖,擡手将爐上的酒壺拿下來,有些燙,他不在意,往杯裡一倒,裡面卻已是空的了。

  “張卯,去給我拿些酒”

  才開口,張珏才意識到今日是在與李瑕秘議,遂推開門往外看了一眼,隻見院中空空如也,兵士們正守在圍牆處。

  “非瑜稍等,我去拿壇酒來。”

  他走到院子,吸了吸寒風,瞥到李瑕的護衛正在院外休息,才想起來,李瑕會不會懷疑他找人來圍殺之類的。

  這種事,難免讓人心煩,他最不願的就是連出生入死的袍澤兄弟都互相起了猜疑。

  好在李瑕今日不曾有半點見疑,讓人爽利了些

  到了驿館酒窯,随手拿了一壇劣酒,回到堂上,張珏重新在爐邊坐下,将酒往壺裡倒着,開口,以沉悶的語調說起來。

  “我十八歲到釣魚城參軍,先跟随冉知州、冉通判,兩位先生教我讀書習字,教我忠君報國。餘帥殁後,冉知州卸任,我随王将軍,亦是忠君報國。從來沒想過要叛宋,你知道的,釣魚城的袍澤兄弟,面對二十倍于己的蒙軍都沒叛過。”

  “嗯,冉琎、冉璞兩位先生,受餘帥所請,築釣魚城,有大功于國,他們如今如何了?”

  “餘帥殁後,兩位先生歸鄉,大冉先生當年便病逝了,二冉先生去歲聽聞蒙哥死訊,狂歡而卒。”

  “可惜了。”

  李瑕接過杯子,與張珏碰了一杯,小抿了一口。

  張珏一杯飲罷,道:“你說的那些,我聽不太懂,卻知你肯定是有道理的。這社稷不好救,餘帥當年便說過的但道理再明白,我心底就覺得深受國恩,這般反了,有愧疚。”

  “你這人,又理智又魯莽,既是性情中人,又高節邁俗,難免有糾結。”李瑕道:“我本也不想要讓人為難,打算等大勢定了、宋朝廷已經亡了,再讓你做決定。但近來發現,不能再爛下去了。”

  “讓我想想。”

  “好。”

  李瑕是還能說很多。

  比如收複關中、大理;比如這次未必就真舉旗了,隻是要做好舉事的準備,朝廷也許被吓到就妥協了,允許川蜀自發錢币

  對張珏而言,不重要。

  張珏主要是心裡那關過不去。

  即便這大宋社稷有千萬般不是,他終究有一份忠忱在

  他與李瑕想法不同。

  人與人的所思所想天差地别,川蜀這些年,有被五馬分屍不肯降蒙的張實,也有先殺來使再獻城投降的楊大淵。

  一個人,隔一段時間所思的都可能不同,豈有定數?

  屋子裡氣氛沉悶下來。

  張文靜有些疲憊,趴在李瑕懷裡又眯過去。李瑕輕輕撫着她的頭發,也不知在想什麼。

  他們并不覺有外人在場,這樣的舉動會過于親昵。

  從頭到尾都沒有客客氣氣講究繁文缛節,這本是李瑕在表達對張珏的信任

  突然,

  “打一架吧1

  張珏重重放下酒杯,擡眼看向李瑕。

  “幹脆我們打一架,我若輸了聽你的,反了他娘的。我若赢了,也别叫我選,你自想辦法舉薦個誰來任這副帥,我到哪殺虜都一樣。”

  “來。”

  張文靜倏然坐起,一下子就精神起來。

  她頗為期待看李瑕與人打上一架。

  但之後,李瑕與張珏走到院中,卻是“唰”地一下便拔出劍。

  “要打就動真格的,否則你心裡疙瘩不消,打了也是白打。”

  “好1

  張珏活動了一下筋骨,咧了咧嘴,先前的沉悶之色盡消,眼中已有雀躍之色。

  “張卯!拿老子的斧頭來1

  “是1

  那名叫張卯的親随是張珏族人,不過十六七歲,有些呆氣,張珏說什麼便是什麼,竟是真擡着一柄大斧頭到院中。

  見此情景,雙方的親随護衛都有些慌。

  “副帥,這太”

  “大帥”

  張文靜也沒了看熱鬧的興奮,眼神些焦慮,自在原地踱了兩步,跺了跺腳,轉身便去招她的護衛,低聲囑咐起來。

  李瑕與張珏卻渾不在意,一個把劍鞘一抛,一個将斧子一揚,二話不說便向對方撞上去。

  “當1

  火光四濺。

  張珏拿的那大斧頭看起來吓人,比試時反而有些吃虧。

  斧頭一劈,便能要将人劈得頭破血流,他又不想取了李瑕性命,動手時不免有些收着。

  李瑕卻每劍都刺得張珏難以招架。

  果不其然,二十回合之後,張珏一斧劈空,已有些力竭。

  李瑕突然一劍刺出,直刺張珏咽喉。

  這一劍角度刁鑽老辣,速度亦是極快。

  劍光一閃,周圍張珏的護衛們紛紛大驚。

  “副帥1

  張珏已反應不及。

  這一劍刺來,直指咽喉,他不認為李瑕還能收住力。

  ——若是因較量一場而丢了性命,未免可笑。

  這念頭閃過,喉嚨上已感到點涼意。

  劍尖觸在張珏脖子上,沒想到,劍勢竟是恰恰好停了下來。

  張珏擡眼一看,不由有些驚豔。

  “好劍術1

  “我赢了。”李瑕道。

  他神情十分認真。

  張珏苦笑,竟覺怅然,又莫名有些輕松。

  總之盡了全力了,做了選擇也能心安一些。

  李瑕撿起劍鞘,卻也不再就此事多說,而是請張珏重新進堂。

  “我既輸了”

  “先聽我說。”李瑕擡了擡手,道:“我知你忠義,不強逼你。今日本還有樁情報給你,我的人在臨安探來的。我本想讓朝廷遣王堅将軍鎮守隴西,但他被召回臨安了。”

  “召回臨安?”張珏方才那點挫敗感登時煙消雲散,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驚問道:“為何?1

  “你看吧。”

  李瑕拿出情報,遞了過去。

  張珏迅速接過,看了一會,神情愈發嚴肅。

  眼中已有怒意迸出。

  “為何如此?!朝廷不信任王将軍了不成?1

  “早便擔心他功高蓋主。”李瑕道:“你也不必擔心,暫時而言,王将軍無事,隻是被困在臨安。我想說的是,你我的交情朝廷已察覺,你若不反,反而再難上陣殺敵”

  張文靜坐在後面,又瞥了李瑕一眼。

  她最明白李瑕為何不先說王堅之事,而是要與張珏打上一常

  這正是李瑕的坦蕩與厲害之處。

  先拿出來,哪怕事是真的,難免顯得是在挑撥,并不如先以力降服。

  另外,李瑕說服張珏的策略便是這般,先打消其心中抗拒,再抛出最要緊一樁事。

  果然,最後這樁事,對張珏觸動反而是最深的。

  他回想起與王堅駐守釣魚城的時光,仿佛還曆曆在目

  王堅先随孟珙京湖破敵,之後轉戰川蜀,随餘玠攻漢中,守蜀,守釣魚城。

  釣魚城一戰,殺蒙古大汗,為首功,之後被雪藏至今。

  斬首晉國寶以祭旗,那一句“誓死抗虜1言猶在耳

  從戎四十年。

  四十年功名塵與土

  “嘭1

  “咣啷1

  張珏突然起身,一腳踹飛面前的酒壺。

  酒壺碎裂,溫酒濺了一地。

  “他娘的!反了就反”

  “啊1

  慘叫聲突然響起。

  “笃”的一聲響,已有箭矢釘在窗柩上。

  “小心1

  “敵襲”

  李瑕一把掀起桌案,将張文靜扯在身後,避在桌案後面。

  再一轉頭,隻見張珏已避在柱子後面,臉上悲憤之色未消,眼中又添一抹驚訝。

  驚訝而不驚慌。

  “誰的人?”

  張珏語速飛快,道:“你信我,絕不是我安排的”

  與此同時,臨安。

  “丁大全死了。”

  “死了?”

  程元鳳點點頭,道:“他從南康軍移至貴州安置,途中被殺了。”

  葉夢鼎問道:“誰做的?”

  程元鳳搖了搖頭,并不在意是誰殺的丁大全。

  “既可能是地方上有人深恨他,也可能是朝堂上有人指使,甚至便是你我的門生,此事,查了也毫無意義,重要的是,?州路安撫使、兼知重慶府的馬千曾是丁大全舉薦,聽聞這消息,心裡很慌,遂投靠我,我遂命他除掉李瑕。”

  “可行嗎?”

  “當年吳曦叛亂,川蜀官員紛紛起兵讨伐。楊巨源、安丙、趙彥呐、李好義、李好古、李貴等等,一場轟轟烈烈的叛亂,僅僅四十一天便平定了。七十人以大斧破門殺入吳曦處。李貴斬吳曦之首,裂其屍。”

  程元鳳話到此處,道:“馬千未必有這些忠臣義士的能耐,但李瑕亦未有吳曦之勢。”

  葉夢鼎問道:“何時動手?”

  “已經動手了。”程元鳳起身,從櫃中拿起幾封信放在案上,道:“這是李瑕年前給我的回信,他果然不肯入朝。”

  他閉上眼,心中猶覺失望,對官家失望。

  要保大宋社稷,就得對各路武将保持提防,官家本該在察覺李瑕有異心的第一時間下诏,免李瑕兵權,召其回朝。

  可惜,官家不敢。非要問一問李瑕是否願意,他程元鳳亦無可奈何。

  想必李瑕與賈似道都認為他做事拘泥,不敢放開手腳。

  但,誰又沒個障眼法?

  時至今日,真當他豁不出去?

  “我們都被李瑕騙了,我派人問過馬千,釣魚城守軍都說李瑕與張珏交情頗深。當年相互彈劾,是作給先帝看的埃果不其然,張珏并未同意鏟除李瑕。”

  “也是,張珏祖籍鳳翔,如何能真心效忠大宋社稷。”

  “馬千想先除張珏,控制成都府路兵權,我答應了。”程元鳳道:“此事,不論成與不成,我逼官家表态,已被賈似道拿住把柄。這次密令重慶府擅自動手,罪莫大焉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葉夢鼎正色道:“我可與右相分擔。”

  “不可。葉公乃帝師,當不至于就此離朝。往後,萬不可讓賈似道擅改錢币,行公田法、打算法”

  “右相這是認為要罷相去官了?”

  程元鳳點點頭,道:“今日,官家又不敢見我,宮人中有傳言‘每以告老還鄉威脅,真當官家隻能将國事托付給這些老朽’。”

  “是賈似道動手了?1

  葉夢鼎眼中迸出怒意。

  之後,他忽感一陣茫然,也顧不上與程元鳳之間的争權,極力挽留道:“可若是連右相也去官,這國勢”

  “躲不過的,這一年來,聖心早已漸漸落在他身上,早晚有此一劫。”程元鳳歎道:“若我罷相之前,能為大宋除一強藩,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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