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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1章 崩潰

終宋 怪誕的表哥 4653 2024-01-31 01:10

  一座望樓在傍晚時候才建成,搭得異常堅固,周圍的怯薛士卒個個透着骁勇剽悍之氣。

  忽必烈登高而望,見到了術真伯的旗幟。

  他放下望筒,向身邊的怯薛低聲吩咐了一句。

  “準備些手把肉,挑膘最肥的羊……”

  不遠處的宗王忽剌忽兒耳朵特别靈,聞言笑呵呵道:“大汗對我們可沒有對術真伯這麼好。”

  忽必烈沒有理會忽剌忽兒,而是向歲哥都道:“我為你的女兒找一門好親事吧?”

  “謝大汗。”

  歲哥都也看到了術真伯的旗幟,心想這個死了妻子的老男人居然要娶他年輕的女兒了。

  他也希望與兀魯忽乃的親事能成,而不是在這裡打一場該死的仗。

  “李瑕太讓人失望了。就好像一隻烏龜爬着爬着,遇到了我們,馬上就縮進了它的龜殼。”

  “是啊,突然這麼一縮頭,讓人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别忘了這裡是漠北,烏龜早晚會曬幹的。”

  “曬幹,砸碎它的龜殼。”

  宗王們這麼讨論着,忽必烈的感受卻更像是在與李瑕下象棋。

  哈圖山一戰,李瑕把五萬大軍壓上戰場,就像是一個不懂規則的新手,一下子走了好幾步;現在忽必烈想教訓教訓他,這小子卻把所有的棋子都收縮回去,耍賴般地不肯再移動棋子。

  這是一個不按規矩來的對手,很難纏。

  不像阿裡不哥看着可怕,其實腦子裡就一根筋,做事不會拐彎。

  “大汗,有消息到了。”

  有怯薛士卒快步趕上高台,道:“脫忽大王派人來見大汗。”

  “脫忽?”

  宗王們紛紛大罵。

  “這個打了大敗仗的廢物,應該把腦袋送過來向大汗賠罪。”

  然而,脫忽派人來并不是請罪的,而是禀報了與兀魯忽乃一戰的詳情以及西域如今的形勢。

  “……”

  “那時候,脫忽大王已經快要攻下尹犁河流域,安西王忽然要東歸,脫忽大王根本沒有同意,但安西王獨自帶走了五萬大軍。脫忽大王聽說叛徒海都已經出兵攻打哈拉和林,這才隻好東歸。”

  忽必烈問道:“海都沒有幫助兀魯忽乃,而是選擇了偷襲哈拉和林?”

  “是的。脫忽大王并沒有大敗給李瑕,當時他才趕到戰場,安西王已經被李瑕俘虜了,軍隊都被擊散了。脫忽大王隻好派術真伯去收攏安西王的潰兵,這時兀魯忽乃趕到了,脫忽大王沒想到她會來。”

  “為什麼沒想到?”

  “因為海都。兀魯忽乃如果離開尹犁河,攻不下哈拉和林的海都就會馬上掉頭去搶奪她的地盤。脫忽大王高估了一個女人失去兒子以後的理智、低估了她與李瑕之間的勾結。脫忽大王眼看着已經救不出安西王,隻好北上威懾海都。當時大王派小人到河套見大汗,小人到了河套才知道大汗到了這裡……”

  這些全都是脫忽的一面之詞,忽必烈不全信,但知道有些事脫忽是不敢亂編的。

  比如,損兵折将必然有,但能及時撤出了戰場,主力應該還保存着,北上草原去強征一些牧民,等逼退了海都,脫忽就不算敗得太難看。

  “算是個好消息。”忽必烈評價道。

  天已經要黑了,他準備走下望台。

  然而又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他回頭擡起望筒看了一眼。

  戰場上,史天澤已經暫時收兵了,更遠處有一隊騎兵在昏暗中彙入了那片已隐在黑暗裡的唐軍營地。

  忽必烈蓦地想到了失鄰公主死後留下的眼神。

  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卻并未開口說術真伯什麼,隻是走下了望台。

  而所有人都像是忘了此事一般,絕口不提。

  過了一會,負責飲食的博爾赤趕過來,向怯薛長安童問道:“把子肉做好了,端到哪?”

  “閉嘴!”安童擡起手便要給他一巴掌,須臾又放下手,澹澹說了一句。

  “端到我帳篷裡給我吃。”

  ~~

  這夜,術真伯站在李瑕面前,期待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唐皇帝會贊揚他。

  但沒有。

  李瑕隻是澹澹道:“回來了就好,帶士卒去歇着吧。”

  “喏。”

  術真伯轉身,又回過身。

  “大汗。”

  “嗯?”

  術真伯似乎覺得自己的付出需要李瑕給些回應,很明顯不想這麼簡單地結束這次會見,猶豫了一會,提出了他回營這一路上的思考。

  “那些漢人想要把忽必烈變成他們的皇帝,他們認為這是忠義。那我讓唐皇帝也可以成為蒙古人的大汗,這也是忠義嗎?”

  李瑕道:“唐皇帝本來就是天可汗。”

  這理所當然的語氣讓術真伯感到自己的功勞好像沒那麼大。

  術真伯當然很忠義,他很清楚,唐皇帝難以直接統治草原,隻能把草原分封給最先歸附的蒙古貴族。

  李瑕很清楚他在想什麼,略略沉吟,道:“真正的考驗還沒開始,也許再過五六天,你就會後悔今天的選擇。但記住,等到我們勝利之時,朕會與你分享勝果。”

  術真伯不太明白。

  他還隻是把追随李瑕當作投機。

  而忽必烈會讓他明白,投機沒那麼容易。

  隻有熬過了忽必烈的攻勢,他才有可能成為戰友。

  ~~

  忽必烈沒有展示出憤怒。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怒火。

  元軍逐漸開始展開攻勢,像舉起了一柄大錘,開始勐砸地上的烏龜。

  “彭!”

  一塊石頭越過了土牆,砸到了土牆後面舉着盾牌的士卒。盾牌破碎開來,那士卒已頭破血流倒在地上。

  這是元軍攻營的第五天。

  元軍從東面二十餘裡的賀蘭山西坡下伐木,運到營地起了砲車,開始勐砸大營。

  術真伯認為這沒有必要,他認為根本不需要砲車,隻要再過幾天,唐軍就會大敗。

  說實話,他已經後悔選擇投降李瑕了……

  “啊!”

  有士卒看到了那被砸死的同袍,大叫一聲,丢開長矛,轉身就跑。

  術真伯大喝道:“攔住他!”

  “放開我!”

  “攔住他……”

  來不及了,那士卒已經從躍上土牆,沖對面的元軍大喊道:“别殺我,我要投降了!”

  “噗。”

  一支利箭将他射死。

  術真伯閉上了眼,無比想要提刀去将李瑕的頭顱砍下來去投降忽必烈。

  他完全回憶不起來五天前做出選擇時是怎麼想的。

  人心,極為善變。

  但李瑕的話又在腦中泛起,“也許再過五六天,你就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術真伯罵道:“額秀特,再打兩天。”

  同時,這種戰場看不到出路,讓他痛苦地呐喊起來。

  “啊!煩死了!我為什麼要受這種苦!”

  ……

  到了元軍攻城第七日的夜裡。

  “草原上根本不是這樣打仗的!我要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外面有廣闊的草原,我要像野馬一樣奔跑!”

  忽然有人從帳篷裡沖了出來,瘋了一般地大吼,向馬群所在的方向奔去。

  “我要回到清澈的額爾古納河!沒有人可以攔我!”

  “回去,回去!”

  很快,他的瘋狂感染了附近其他的士卒,更多人沖了出來。

  他們曾在風雪、沙漠中行軍時,經曆嚴寒、酷暑、饑餓,那時還有希望。但七天來的防禦戰漸漸讓人看不到希望了。

  】

  “我們不要為了漢人的皇帝去死!”

  “走啊……”

  “噗。”

  “噗。”

  一隊唐軍迅速沖了出來,揮刀噼向這些瘋狂的逃兵,似乎生怕再晚一點就要引起營嘯。

  術真伯走出帳篷,站在篝火旁看着這場殺戮,眼神中那種草原貴族才有的氣質漸漸失去了。

  殺人最可怕的不是刀砍進肉裡濺出的血,而是那一雙雙眼睛在臨死前還滿是想要活下去的渴望,那一聲聲瘋狂的怒吼還帶着對故鄉的想念。

  “噗。”

  “噗。”

  終于。

  “嘔。”

  術真伯俯下身,嘔了出來。

  腥臭的嘔吐物裡隻有馬奶和嚼不爛的肉幹。

  他摔倒在地,喃喃道:“酒。”

  太想念斡難河了,想念斡難河畔的美酒和美女。

  ……

  術真伯就這樣病倒了。

  他渾身無力,頭昏腦漲,每日隻能躺在帳篷裡呻吟。

  他終于從投降于誰的苦惱中解脫出來,不再想着該在李瑕或忽必烈之間押注誰。什麼大功勞、榮華富貴,他全都不要了。

  如此一來,他反而感到了内心無比的平靜。

  李曾伯趁機開始整編他的怯薛,術真伯聽說之後也無所謂了,心想那老頭子那麼老了,還為這些權力鑽營,太可笑了。

  昏昏沉沉中,八思巴國師的佛法教誨在腦海中回蕩,蓋過了帳篷外那些厮殺的聲音。

  又三日之後,稍好些的術真伯卻不敢再出帳篷。

  “這裡就是地獄,是屠宰場。”

  他偶爾能從帳簾的縫隙中看到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殘肢,慘叫聲越來越刺耳。

  “俺嘛呢叭咪吽,諸佛心灌頂,消我生死苦、消我鬥争苦、消我生老病死苦、消我冷熱地獄苦……”

  ~~

  終于,元軍攻營十五日之後,漠北的積雪消融了。

  雪水與那些鮮血一樣,被大地一飲而盡。

  因賀蘭山脈的阻擋,東南的潮濕的季風吹不到這片土地,就是靠這些雪水供給了它一年甚至數年的水源,使得小草能夠生長。

  李瑕的駐地沒有河流。

  換言之,積雪消融之後,水源漸漸也會成為問題,繼傷員得不到救治、箭失耗盡、草料不足、馬匹掉膘等等各種問題之後新的問題。

  這日,兀魯忽乃策馬在營地裡繞了一圈,看着自己從尹犁河帶來的士卒越來越少。

  于是連她也感覺到了厭倦了。

  傍晚時分,好不容易暫時結束了戰事,兀魯忽乃策馬行到李曾伯邊上,開口用漢語問道:“這樣苦守下去真的能等到援軍嗎?”

  “能。”李曾伯道。

  “連你都不信,李瑕是一個賭徒,他是靠賭命發家的,到了現在還在賭命。”兀魯忽乃道:“他早晚會有輸的一天,也許就是這次。”

  “可敦。廉希憲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我相信他很快會調動大軍前來。”

  “廉希憲曾經忠于忽必烈。”兀魯忽乃道,“他的父親、兄弟,到現在還在忽必烈的麾下。李瑕卻還在這裡等他來支援?用我的勇士們的性命來支撐。”

  “戰事到了這一步,可敦想要如何?”

  “帶李瑕突圍吧,回到唐境。我需要讓士卒休息、補給,之後依舊會幫助盟友作戰,在唐境更容易擊敗忽必烈。”

  李曾伯問道:“然後可敦帶着戰利品從河西走廊離開。”

  “對,如果我們還能活下去。”

  李曾伯良久無言,臉龐上的皺紋如同刀刻一般深邃。

  兀魯忽乃又道:“你如果不答應,我自己走。或者你與李瑕試試把我的兵權也搶了。”

  “再戰五日,可否?”

  兀魯忽乃皺了皺眉,冷着臉點了點頭,策馬離開。

  在她身後,有士卒趕到李曾伯身邊。

  “大帥,這是傷藥,軍中傷藥不多了,陛下特地給你的,末将給你敷上。”

  “不急,給我吧,等忙過了我自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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