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全之意,是拔擢合州知州馬千為?州路安撫使兼知重慶府,說是馬千在釣魚城之戰時守衛重慶有功。但阿郎是知道的,此人并無顯眼表現”
韓祈安話到一半,轉頭見李瑕正凝視着漢中城的地圖,手指在漢水以及幾條蜀道間劃動。
“阿郎?”
“以甯先生繼續說,我聽着。”
“阿郎說李西陵叛亂了,命姜飯四下搜捕他可他為何要逃?各中隐情,能否請阿郎明言?”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好吧,他是我的生父。”
“什麼?!”
韓祈安大驚失措,手中的信件掉在地上。
“”
良久。
韓祈安問道:“阿郎是說,李令尊去助吳潛易儲了?”
李瑕道:“以甯先生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當今這個皇帝趙昀,沒有兒子,隻有一個親侄子。結果,李墉親口承認私通了黃定喜,就像在說‘陛下,你連侄子都沒有,隻有一頂綠帽給你弟弟’。好,李墉因此死了,他的兒子李瑕又如何?趙昀殺了李墉,還能再留李瑕鎮守川蜀,還能不殺李瑕嗎?”
韓祈安愣了愣,感受到了李瑕的怒火。
他從未見李瑕如此生氣過。
“阿郎息怒,此事”
“吳潛是滿意了,他不怕死,他隻要把皇帝唯一的近親血脈拉下儲位,換一個宗室子弟。李墉就為了吳潛這了不起的忠誠,卻要葬送我所做的一切。”
“阿郎,令尊李先生李老先生”
李瑕臉色愈發冷峻。
他之前不願告訴韓祈安此事。
因為,說不清等于沒說,而一切全說清了,他怕聽到韓祈安勸自己殺了李墉,以絕後患。
而李瑕也知道這是個大患,卻終究沒動手。
“李老先生不會這麼做的,一個父親為人父者,絕不會去親手葬送兒子的前程性命”
“我本也以為他不會!”李瑕道:“現在,他就是這麼做了。”
韓祈安沉吟着,緩緩問道:“阿郎是否誤會了李老先生?或許他是為了去消除這些隐患?”
李瑕搖了搖頭,繼續凝視着地圖。
他清楚,他并不是李墉的兒子,兩人關系沒有親近到這種地步。
無論如何,他得将李墉再捉回來。
韓祈安深深歎息一聲,臉色也漸漸愁苦。
入漢中這些日子,有太多值得欣喜之事他們這些人終于有了落腳點,各種計劃終于鋪開。
就好像一間屋子,外面是風吹雨打,好在屋子裡還算安甯,他們正在努力加固。
但現在,屋外旳風雨卻更大了。
得罪了朝中重臣、讨不來朝廷的錢糧、怕被猜忌樁樁件件,本就千頭萬緒。
竟不知,還有李墉這樣一個大隐患。
“吳潛愚忠之輩,誤我事矣!”韓祈安想着想着,不由大罵一聲。
“姜飯太慢了,還未從城固回來?”
李瑕不耐,起身往外走去。
迎面卻又有人匆匆跑來。
“大帥大帥,虛庵楊公回來了,急事求見!”
一封信被李瑕打開
“李阃帥閣下無恙,幸甚,幸甚。閣下以不世出之才,建業立事,擁旄數千裡,壯矣。奈何明珠暗投,骥服鹽車?
趙宋自棄中原,無歲不望許和,無人不怯用戰。汴梁不守,江都再奔,懦主失魄,庸臣無義。嶽飛冤死、侂胄授首、孟珙悲絕、餘玠毒亡。長城自壞,徒傷北面之羞,天柱既摧,有異南枝之泣,嗚呼哀哉。閣下若不審,論功行戮,指日可待
夫禮樂滅于秦,中國滅于晉已矣乎?非也,天之所與,不在于地,而在于人。昔之天下,吾民也,今之天下,亦吾民也!天之所與,不在于人,而在于道。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
昔苻秦三十年而天下稱治,至今稱為賢君;元魏以漢法為政,典章文物,燦然與前代比隆。故,有功于天下則甚大,有德于生民則甚厚矣!聖王之道,為天地主立,以道為統,而以為傳
五代以降,國難并興,禮樂崩壞,生民望聖主之拯己,如赤子之求母。幸天開聖人,明王道、修帝德、應天心,以天下為度,恢弘正大,不限中表,不頗不撓,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王推赤心,必赦罪責功,棄隙錄用。朱鲔涉血于友于,漢主不以為疑;張繡剚刃于愛子,魏君待之若舊。況将軍無昔人之罪,而勳重于當世,迷途知返,待開國建制,使王侯專制漢地諸道,如漢之分封,唐之藩鎮
天下歸一,息師撫民,緻治成化,創法立制,敷布條綱,四海稱平,萬萬生靈安樂。此,君之所盼,亦吾之所盼。深望早勵良規,頓首以待!”
姚樞的信很長,李瑕整整看了兩柱香的工夫。
沉吟了許久之後,他把信遞給韓祈安,轉頭看向楊實。
“張家答應了我的求親?”李瑕開口問道。
楊實一拱手,哭道:“老朽愧對阿郎!張柔先是答應了,收了阿郎的聘書、禮書,還要了一份迎親書,說是讓阿郎親自去迎親但但張柔之後又說,需要阿郎先舉旗。”
“聘書、禮書都給了?”
“是。”
李瑕點點頭。
他遣人抛進張柔營裡的聘貼是空的,為的是吓張柔,但,給楊實帶去的卻是真正的聘書。
李瑕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也給了最大的誠意,因為他真心想娶張文靜。
本以為張柔有可能會答應。
因為張柔有把柄,可能會害怕,也可能認為忽必烈會敗,需要李瑕這個退路但沒想到,忽必烈寬恕了張柔。
更重要的是,相比而言,李瑕實力還不夠。
“楊公辛苦了,路途艱難,請楊公先去歇息,改日設宴謝媒。”
“萬萬不敢領阿郎謝。”
“無妨的,張家畢竟是答應了。”
李瑕起身,親自送了楊實。
再回到堂上,韓承緒還在看姚樞的信。
李瑕回到位置上獨坐着,似乎已忘了去找姜飯問追查李墉的進度。
好一會,韓祈安才從信上移開眼,愣愣看着李瑕。
“屋漏偏逢連夜雨壞事都擠到一處了”
“以甯先生認為,宋廷已容不下我?”
“哪怕任何事都未發生,隻說阿郎年紀輕輕、功勞過甚,便有餘玠之禍何況是得罪中樞三相公,得罪了儲君再加上此事。”
李瑕沉吟着,問道:“如今自立隻怕不行。”
韓祈安想都不想,搖頭道:“若自立,不如投了蒙古,至少隻是一面受敵,還可得蒙軍支援。”
“旁的先不說,我若攜蜀而降,宋必亡,僅憑這點地盤,絕無争雄之力,何況一投降,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姚樞以平輩之禮待阿郎,文辭懇切,比宋廷有誠意”
李瑕道:“忽必烈比宋廷可怕。”
“可眼下之局面,是忽必烈能容阿郎,而宋廷不能相容。”
韓祈安思忖着,又道:“阿郎暫降蒙古,先娶了張家女郎,若能在汗位之争塵埃若定之前拉攏張家兵力,是否可有自保之力?”
“那就太小瞧忽必烈了。”
“但若有可能是天賜阿郎之姻緣?在阿郎為宋廷迫害之際,有一條出路。”
李瑕搖了搖頭。
閉上眼,他仿佛是看到了張文靜坐在婚床前,緩緩放下手裡的團扇
很快,他又睜開眼,趁着沒想見她那靈動的眼睛之前揮散腦中這個念頭。
“先冷靜吧,忽必烈會給我考慮的時間,離消息傳到臨安還很早,不必急,容我想一想”
臨安。
賈似道一個多月前才從鄂州班師回朝。
因他解圍鄂州、肅清江漢之大功,官家趙昀親自出了臨安城迎接,并加他為少傅、封衛國公。
但賈似道卻感覺到,官家對自己不似以往那樣親近了。
且,丁大全還杵在左相之位上
賈似道知道這是為何,因李瑕的一封信。
這年輕人倒是有趣,投靠到他門下,最後卻背叛了他,還在暗地裡狠狠捅了一刀子。
賈似道并未去信給李瑕,至今尚未對此事提過一句,就像是他不知情一般。
一直到七月二十八日,他才等到了他要的消息
“阿郎,找到了。”
“哦?在哪?”
“鎮江,丁青皮的老家。”龜鶴莆低聲道:“小人已派人去劫了。”
賈似道點點頭,又問道:“那禦醫呢?”
“還在。”龜鶴莆頗疑惑,道:“這丁青皮也是怪,一個都沒殺,發了善心不成?”
賈似道一邊看着手中的一頭小蛐蛐,一邊漫不經心道:“善心?殺了禦醫官家便要起疑,至于季惜惜藏上一兩年可有大用真是個美人兒。”
龜鶴莆遂笑起來,想了想覺得不妥當,又收了笑容。
“阿郎,這七月末的蟲兒小了些吧?阿郎以往可從不玩這種小蟲。”
賈似道眼神便陰了下來,道:“有些伏蟲還未長大,但偏喜歡跳出來亂叫如何是好呢?”
“小人不知。”
賈似道遂把手中的蛐蛐籠一遞,道:“拿去喂雞。”
龜鶴莆一愣,道:“阿郎從不這樣待蛐蛐”
“我喜歡蛐蛐,但不能被蛐蛐咬了。”
龜鶴莆這才意識到這隻伏蟲是誰,連忙轉身道:“是,是,小人這就将它喂了雞。”
“再想辦法聯絡皇後宮中人,有句話呈給皇後。”
“是”
趙昀近來無心國事。
去歲,有鳳凰落在宮城内的鳳凰山,這是大祥瑞,或意味着他将能生出兒子。
他對此抱了很大期待,又收了不少佳麗入宮,直到遇見季惜惜。
因此,一旦聽說季惜惜有可能懷了,趙昀便确信龍種将出世。
偏偏那兩個月正是鄂州戰事最吃緊之際,他沒能好好守在季惜惜身邊,結果人竟是丢了。
堂堂大宋天子的後宮,竟能丢了一個大活人?趙昀絕不相信。
但那空蕩蕩的宮殿就擺在那,不信也得信。
趙昀驚愕之餘,已疑心起他的皇後謝道清、弟弟趙與芮。
之後種種證據,皆指向謝道清
趙昀理智上明白這不能相信,但他從來就不喜歡謝道清。
那個生下來皮膚黝黑,眼有疾病的女人,因皮膚蛻落變白、眼疾被治好,被視為有福氣。
有福氣?還一兒半女都生不出來!
當年,趙昀隻想立賈氏為後,但楊太後一定要立并不美貌的謝道清。
趙昀是從宗室選出來的皇帝,自己的生母全氏隻能封慈憲夫人,他隻能屈從于不是他母親的楊太後。
心有芥蒂,他忍不住就想要把一切怪罪在謝道清頭上,恨不能扼住她的脖子“把朕的女人和孩子還給朕!”
“陛下陛下,賈相公求見,有要事禀奏。”
一聲輕喚,把趙昀從渾噩中扯了回來。
他不悅地皺了皺眉。
天下已無事,這些臣子還盡日聒噪。
但他還是擡了擡手,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