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符縣發生的一切自然不會在半天内就傳到筠連州,邬厚死後的次日清晨,邬通點了兩百蕃兵,從筠連出發去往慶符。
他沒想到在鄰縣販點私鹽會遇到當地鹽商如此激烈的反撲,要帶人過去鎮鎮場子。
無非是将蕃兵擺開,讓慶符人知道,要與他邬通鬥,黑白兩道都沒人能鬥得過他。
可恨李瑕一年吃了六千貫,辦起事情來卻這般不中用。
這也是大宋官場上習以為常的陋習了,邬通見怪不怪,已習慣了萬事都要靠自己出面。
鹽枭賺的也是辛苦錢……
同一個清晨,李瑕也點齊兵馬,沿符江而上,向南迎擊邬通。
他要在符江邊的豬槽山埋伏,這地方好巧不巧,是慶符縣境内。
事後的說辭李瑕都想好了。
“你一個筠連州的巡檢、一個衆所周知的鹽枭,先是派族人到本縣尉治下販鹽、殺人,其後又領兵到慶符縣境内來。本縣尉保境安民,何錯之有?”
“什麼?我收了你一年六千貫的錢?我兩袖清風,到慶符上任連住所都沒有,寄居在縣令家中,職田分給陣亡的鄉勇,名下無錢無地無鋪,何時收過你的錢?”
可惜的是,這些說辭大概也是不必說的,因李瑕打算把邬通滅口,死無對證。
巳時三刻,伏擊戰在符江上展開。
李瑕站在豬槽山上看着戰況,心思漸漸到了更遠的地方。
殺邬通容易,但這隻是把勢力探進筠連州的開始。
而筠連州也隻是五尺道上的一端,穿過五尺道,則是廣袤的雲南。
……
“我等奉命剿鹽枭,隻誅惡首,降者不殺!”
呼喝聲中,名叫“亥金留”的苗兵擡頭望去,望到了山坡上的摟虎、熊山,又望到了山頂上的大旗。
亥金留和摟虎、熊山一起打過仗,跟着李瑕收複了橫子山寨。
他過年前還和姜飯一起喝了頓酒,聽說了李瑕陣斬兀良合台之事,也聽到了許多别的話。
當時姜飯忽然問了一句:“我聽說,邬巡檢不太信任你了?怎回事?”
“你哪聽到的?”亥金留沒想到這事還傳開了,道:“我不知為啥,打完仗,哥哥就那樣了。”
“跟着縣尉上橫子山的人,都被邬巡檢冷落了?”
“是因為這個?”亥金留很詫異,驚道:“是哥哥叫我們跟着李縣尉搶山,是他吩咐的啊!”
“哈哈,我瞎猜的,瞎猜的。”姜飯大笑,道:“看來邬巡檢這個肚量小了,不像我家縣尉,你知道吧?我以前跟着縣裡的房主簿,後來才跟了李縣尉,但不管是房主簿還是李縣尉,從不因此為難我……對了,上次打完仗,你得了多少賞錢?”
“二十貫。”
“上橫子山前縣尉不就發了你十五貫?邬巡檢不是說再發二十貫。”
“沒有……”
亥金留腦子裡閃着這些對話,再看到眼前的戰局,隻見所有寨兵都還慌作一團,而慶符軍已毫不留情的殺向邬通。
眼前似乎隻有兩個選擇了,是陪邬通拼死,還是降者不殺。
“我降……”
亥金留在腦子裡把這些事過了一遍,才作了決定,突然轉向前方,眼睛一瞪,很是驚詫起來。
“已經降了?這……”
~~
“你說什麼?”
“邬通已降了,他是第一個降的。”熊山道:“小人沒想到這麼突然,還在分割他的船隻,俞田已經将他拿下了。”
李瑕沉默了一會。
哪怕做了許多預設,這場戰事結束得也比他想象中快得太多。
那些苗、彜寨兵其實頗為兇狠,不該甫一接觸就潰敗,但邬通竟然已做了決定,也就這樣了。
熊山也有些沒反應過來,拱了拱手,道:“縣尉有命令要殺了邬通,小人一直記着,但……‘降者不殺’是我們說的。”
“前面還有一句‘隻誅惡首’。”李瑕道。
“是,但他降得太快,再當衆殺他,怕是激起變數?小人也不知如何處置。”
“知道了。”李瑕道:“你們去控制那些寨兵,把邬通帶上來。”
~~
李瑕沒和俞田說過要謀奪筠連私鹽場之事,這人畢竟是剛歸附過來的。
俞田真就以為這次是來剿入寇的鹽枭。
在他看來,這些鹽枭太過份了,縣尉就是在保境安民。
因此他雖得到了命令要誅惡首,卻以為隻是習慣這般喊,沒能理會到李瑕要“殺人滅口”的心思。
捉了活口,迅速平定了鹽枭之亂,俞田很高興,拖着五花大綁的邬通上了山,大喊道:“縣尉,小人幸不辱命,已““””活捉了他。”
~~
邬通臉上帶着苦意,卻還是泛起了爽朗的笑。
“李兄弟,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
話到這裡,邬通還被俞田牽着向李瑕走去。
他已經把事情的始末想明白了,這次就是中了李瑕的套,難怪那些賣官鹽的敢那麼嚣張,全是李瑕在背後搗鬼,目的是要吞下一縣一州的鹽業。
但邬通很理智,心裡隻有一個念頭,眼下保命要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因此一見李瑕冷着張臉,邬通不敢再說廢話,徑直道:“李兄弟,别殺我,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全力幫你。”
李瑕走了幾步,從俞田手裡接過綁着邬通的繩子,問道:“是嗎?”
“是,是。”邬通滿臉賠笑,“我的鹽場、蕃兵往後都可以歸你,我幫你接手這些,還有上面打點的高官、走私的富商,我一個個為你引見……”
“你擋着我了。”李瑕道。
“什麼?”
突然,李瑕一腳踹在邬通身上,将他踹下山崖。
“啊……”
從山頂向山崖下跌落的時間并不久。
但邬通腦子裡卻是轉過無數念頭。
他有一瞬間認為李瑕這是失手了?不應該會這樣的?哪怕要殺,也該等一段時間……哪怕隻有這一段時間,他也要試着想辦法求生……
他想到李瑕突然到筠連州來,他從頭到尾都是笑臉相迎,沒有做過一件得罪李瑕的事,給錢、給兵,可結果隻迎來了背叛?
哪怕在被背叛之後,他也是如此委屈求全,為何?為何會被李瑕一腳踹下山崖?想不明白啊!那句“你擋着我了”又是何意?
這些閃念一過,便是無盡的憤怒。
憤怒!
“你收我的錢,欺我,殺我,我要你身敗名裂……”
“嘭!”
一聲重響。
~~
俞田已經完全愣住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牽着邬通上山,李瑕接過邬通,帶到山崖邊,一腳踹下去。過程中也不過三兩句話的事。
“這……”
很快,俞田心裡泛起的是無盡的敬仰。
那三兩句話,他已經聽明白了,無惡不作的鹽枭邬通被擒後想要賄賂縣尉,縣尉不受這種賄賂,于是二話不說殺了邬通。
世上竟有如此清廉剛正,一腔忠直的官員!
“俞田。”李瑕道。
“小人在!”
“你下去看看邬通摔死了沒有,把頭顱帶回來……姜飯,你跟他一起去。”
俞田不明白為何這麼般做,還不如一開始就直接砍了頭,但他還是大聲應道:“是!”
唯有姜飯明白李瑕的意思……
~~
姜飯與俞田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山林間。
“俞佰将。”
“姜班頭說什麼?”
“你說這邬通也太狡猾了,詐降之後還跳下山崖,累我們好找。”
“啊?他不是縣尉踹下……”
姜飯“嗯?”了一聲。
俞田一愣。
姜飯笑道:“邬通逃了,俞佰将追殺他,斬其首級,事情就這麼簡單。”
“啊,明白了,謝姜班頭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