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槐花挂滿枝。
荔枝道上,與李瑕共乘一騎的張文靜依舊言笑晏晏。
雖然也想努力保持淑女的樣子,但這一趟出行四個月,實在是太開心了。
“那個是荔枝嗎?”
“不是,那該是山稔子。”
“好吧。”張文靜又轉頭四顧,尋找着荔枝的蹤迹。
她這輩子還沒吃過,隻知蘇東坡既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那定然是很好吃的。
可惜如今荔枝還未熟便要返回漢中。
“問你,若是到了季節我也想吃荔枝,你也能讓快馬為我送來嗎?”
李瑕道:“我雖然不能讓快馬送來,但下次我們巡視蜀南,可以換作夏季出來。”
“蠻會說話的嘛。”張文靜倚在他懷裡,仰面笑道:“我就是逗逗你,不會真叫你為難。你若當了皇帝,才不要逼你為我一騎紅塵妃子笑,我可是要當賢妃的。”
像是一個任性的玩笑,其中又帶着她乖巧的心思。
這次回漢中,兩人便要成親了。
張文靜并不想讓李瑕因名份之事為難,說笑之後,繼續擡手指點着四周風景,笑語嫣然。
四月初六,他們回到漢中,結束了一場旅途。
“好累。”
閨房中,張文靜沐浴過後,坐在椅子上任雁兒給她擦着頭發,看向元嚴,笑問道:“元姐姐又在忙什麼?”
“拟篇骈文,再拟篇白話,傳谕各地平陵郡王開府一事,招攬有能之士嗯,要宣讀的事也太多了。”
元嚴正端坐在桌邊書寫,頭也不回,又道:“對了,你的婚事我已籌備妥當,本以為你們二月會回來成婚。”
“原以為說服了幾個地方要員便回來,卻發現有個取重慶府的好機會。”張文靜伸出手,任鳳兒給她抹着香膏,“在重慶府時呢,我本想與他說不必大費周章,簡單拜了天地也好,想着也許五哥會派人,可有來人?”
元嚴不答,玩笑着反問了一句。
“簡單拜了天地?情到濃時不可自抑了?”
張文靜羞惱,俏面生霞,啐道:“元姐姐說什麼呢,虧你還是個女冠。”
“看你,就那麼歡喜嗎?”
“嗯,好好玩。”張文靜回憶起一路上的卿卿我我,眼中愈發有光彩,“他說成親前這叫‘戀愛’,嗯戀愛真是有趣。”
“不枉你五年苦等?”
“嗯,不後悔。”
“休在貧道面前說這些。你鞍馬勞頓,累了便去歇吧,我還得忙一會。”
“好吧,我得好好睡上兩日對了,五哥并未派人來是嗎?”
元嚴停筆,點了點頭,道:“這決定本也難做,你何苦逼他們?”
張文靜嘟囔道:“張五郎不識天下英雄。”
她對這個哥哥終究是有些失望,自數着李瑕那些事迹,一直以來那種崇拜的感覺又占據了心房,最後蒙着頭,期待起婚事來
帥府的匾額已換成了“平陵王府”四個大字。
這對于漢台幕府,甚至整個川陝、隴西、大理的讀書人而言,有極為不同的意義。
平陵郡王開府建牙,自置官屬,意味着可以不用金榜題名,即可得到屬官之職。
至于屬官有多少份量?
眼界不同的人看來份量亦不相同,但在平陵郡王治下,它就是官。
“長史。”
“長史。”
韓承緒緩緩走過前衙小徑,一路上聽得這一聲聲喚,心頭也是感慨萬千。
進了議事堂,隻見李瑕已到了,親自上前扶韓承緒坐下。
“當不得當不得,我還能走,也能坐,請郡王上座。”
“我這一趟出門便是四個月,後方諸事辛苦韓老了。”
“不辛苦,見郡王終于正了名義,心頭高興,高興呐。”韓承緒拍膝道:“待有朝一日,見郡王取歸德府,老夫死也瞑目了。”
李瑕忙道:“切莫如此說,韓老得見我一統天下,任十年宰相再頤養天年。”
以前若說“一統天下”這樣的志向,李瑕雖不會不好意思,但旁人聽着也覺遙遠。
如今再說,卻是自然而然。
但十年宰相顯然是不太可能了,韓承緒心中感歎着人世間的生老病死,笑應道:“盼着有那一日。”
“以甯先生既去隴西督促農耕,今日便隻有我與韓老計議。先說目前的内政之事吧,接下來的重心有兩件事,一是貨币商貿,二是吸引人口。”
“郡王是希望以商旅讓江南的人口物資流入川陝?”
“如此,才有積蓄實力的根基。”
韓承緒笑道:“簡單而言,茶貨走西域、天竺,易馬匹、金銀歸來,金銀下長江,雇勞力載貨而歸。”
“我正是這個意思,在這個過程中,還要塑造我們的錢币信譽,這立住了,才能把我們一倍的實力擴大到十倍、二十倍”
許久,内政的大概方向做了一部分調整。
“說到外事,便分為許多方向。關隴須防住蒙古的反攻,我們都不知道汗位之争何時會結束,另一方面,将士暫時還是以訓練、屯田為主”
“蒙古汗位之争隻怕不會太快,還有一位懷争雄之志的想來也在關注此事。”
“李璮可有派使節前來?”
“暫時還沒有,蒙古的情報,他顯然比我們更多,如今還未有動作,該是因為忽必烈走得還不夠遠。”
“韓老是如何預計的?”
“若忽必烈一年内逼近哈拉和林,一年大戰,一兩年穩定漠北局勢,再一年回歸休整。最好的時機該在兩年後,哈拉和林大戰最激烈之際,忽必烈的錢糧也損耗最多。”
“兩年?”
李瑕沉吟道:“關隴地勢與川蜀不同,我以往擅長的伏襲、防守反攻是不适合的”
“郡王。”韓承緒問道:“可想過如何收服張家?”
“難。”李瑕道:“最主要的難處在于中間隔着史天澤,且張家根基在順天路。亳州隻是張柔暫據攻宋的前沿。換言之,張家離我太遠,若想歸附我,必然陷入各地世侯的包圍。他們不會這麼選,能做到‘暗通款曲’都很難得了。”
“暗通款曲”
韓承緒搖了搖頭,歎道:“若是當年蒙哥之時,暗通款曲不難。但忽必烈手段厲害得多。”
“我也察覺到了。”李瑕道:“有一個很重要的不同,韓老可記得?當年我們北上開封,史天澤分明是有異心的。”
“史天澤必曾與李璮有過秘謀。”韓承緒十分确定,道:“我與楊公詳細聊過,當年之事,史天澤參與極深。”
“但這兩年我并未發現史家有任何異動。”
“郡王是說忽必烈完全收服了史天澤?”
“手段厲害埃”
韓承緒道:“倒是不知,郡王與張女郎成婚的消息傳出去,張柔會做如何反應,忽必烈又會如何對張家?”
李瑕點點頭,沉吟道:“這種時候,忽必烈可得慎重才行。”
又談了許久,最後,韓承緒撫須道:“說完内外之事,郡王也得将家事定下來了。”
“到九月份,巧兒年滿十八了,我想娶她當側王妃與文靜一樣。”
于李瑕自己心裡而言,有了王爵,家中幾個妻小便容易安排。
到時,高明月為王妃,張文靜、韓巧兒為側王妃,年兒、唐安安請封郡國夫人。
也許需要向朝廷請封,這倒是無所謂。
平陵郡王說的算。
這名份說不重要又很重要,年兒、唐安安不太在意這些,但張文靜、韓巧兒的家族關系需要這個名份。
果不其然,韓承緒大喜過望,撫須不已。
“好,好,郡王安心将家事定下,其餘諸事我來盡心”
李瑕與張文靜的婚期定在四月十六日。
雖隻回來了幾天,因别的事務都是安排好的,倒也不顯得倉促。
随着這婚期愈近,張文靜愈發有些患得患失。
十三日清晨,她起身看着銅鏡,愣愣出神。
“大姐兒不是說要十裡紅妝嗎?怎也不擺出來?”雁兒一邊梳頭一邊問道。
“也不必太張揚。”
“大姐兒”
“嗯?”
雁兒臉上紅撲撲的,低着頭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才道:“家裡真不派人來嗎?”
“是埃”
“那大姐兒會不會不高興?”
張文靜還未回答,忽見鳳兒跑進來。
“大姐兒大姐兒,有人送了這個,說是娘家人的信。”
張文靜連忙接過鳳兒手中的信紙。
紙上隻有一首詩。
“一夕為親猶盡孝,若為男子事君何。江淮多少英雄将,厚祿肥家學倒戈?”
漢中城内有個小小的曹娥廟,是早年間一名杭州官員就任漢中時修的,就在城南臨近漢江的地方。
曹娥是東漢時的孝女,相傳,其父曹盱溺于舜江,當時曹娥年僅十四歲,晝夜沿江嚎哭。過了十七日也投江,五日後抱父屍浮出水面,就此傳為神話。
張弘範正坐在曹娥廟對面的食肆中,捧着一杯茶水喝着。
漢中茶葉确實不錯。
桌前放着好幾張文報,上面記載了各式各樣的東西。
關于北地蒙人殘暴的行徑、江南的物價、種田織布的技巧、川陝官府的诏谕雜七雜八。
還有一段嶽飛抗金的話本故事,每張文報上都有一段,雖罵了金國,但也隐隐有罵趙宋自毀長城,倒也有些意思。
待看到“連載十五”之後,張弘範發現并無後續了,有些不快。
“吊人胃口。”
他這才看向最新一張文報上其餘内容,稍稍一愣。
“平陵郡王。”
心頭不得不感慨李瑕的手段。
想過其人要封王,卻沒想到這般快。
“嗒”的一聲,一份小食被放在桌上。
張弘範擡起頭,看向那夥計,道:“不是我點的。”
“送給客官,平陵郡王得了分封,東家心裡高興,與近日來店的客官共賀”
張弘範看着那歡歡喜喜的夥計走遠,夾了一塊糖糕入口。
大姐兒眼光确實是好的。
但沒辦法。
他來,是來接大姐兒的。
這事,沒有張五郎說的那般難,邀大姐兒出來見一面,直接帶走。
諸兄弟姐妹中,他與大姐兒年紀最相仿,感情最好,相信她是能出來見一面的,哪怕她是為了說服兄長輔佐李瑕也可以
目光再看向對街的曹娥廟,還未見到張文靜的身影。
忽然,張弘範轉過頭,隐隐感到一絲不妥。
他毫不猶豫,迅速起身,快步湧入人群。
再回頭一瞥,隻見果然有二十餘尋常裝束打扮的大漢已包圍了曹娥廟周圍幾間鋪子
------題外話------
今天有位盟主打賞,感謝,沒有準備,就明天再加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