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之上,宋軍船隊正在緩緩逆江而上,首尾長達兩百餘裡,蔚為壯觀。
但賈似道的主戰船卻已換了。
因行到湖州之時,他的戰船太大太重,在水堰中擱淺了,都統劉師勇親自帶了千餘人在水中拉,就是拉不動,賈似道隻好換乘了另一艘船。
此事顯然是有些晦氣的,卻也從側面說明了許多問題,如運河水利失修、如水師行船的技藝下降。
直到離開了湖州十餘日之後,賈似道的心情才稍稍恢複了些。
行到安慶,時任沿江制置使、四川策應使的夏貴領兵趕到,賈似道遂邀他上了主船,開堂議事。
這艘戰船也大,隻有微微的晃動。
大艙中鋪着厚厚的軟毯,置身其中,并不能讓人感覺出這是在船上。
「末将見過平章公!」
夏貴一登船便要行禮,賈似道連忙上前扶住,定眼看了夏貴許久,問道:「夏旗兒還能戰?」
「平章公放心,末将還有一把子力氣。」夏貴聲若洪鐘,很難讓人相信這已是七十歲的老将了。
賈似道又欣慰又感慨。
事實上大宋到了今日,能用的大将已經不多了。
原本是有很多的隻不過殺的殺,逃的逃,如今還是得用夏貴這樣的老将。
寒暄之後,衆人落座。
賈似道當先開口,道:「給夏元帥說說川蜀的戰況吧。」
「是。」
廖瑩中馬上就開始安排士卒鋪開地圖。夏貴便問道:「我聽說,我軍已經攻破夔門了,那夔州城可攻破了?」
廖瑩中動作微微一滞,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等地圖鋪好了,才指點着給諸将一并說起來。
「這是長江,我軍水師收複江陵之後,逆江西進,過西陵峽、巫峽、瞿塘峽,這是最艱難的一段路。」
賈似道聽着這些,從懷中摸出一個酒囊,抿了一口,那神情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隻見廖瑩中在瞿塘峽的西邊點了一下,道:「這裡是瞿塘關,瞿塘關即夔門,我軍已攻下了夔門。說起夔門一戰,唐軍在瞿塘關中布置了五百精兵,且安置了火炮兩座,擊沉了我們......」
「這些我都知道。」夏貴道:「我是問,夔州攻下了沒有?」
廖瑩中道:「夏元帥莫急,且聽我說。」他手指又點了點瞿塘關以西。
「這裡是白帝城,地處于江心,東望夔門,西臨永安城。自古就是易守難攻的要地,當年餘玠在任之際,增築了白帝城,使之成為川東八柱之一......」
夏貴驚疑道:「你是說,白帝城還未攻下?」廖瑩中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道:「但夔門已經攻下了。唐軍在白帝城中布置了八百精兵,我軍出其不意且不計傷亡,以戰船封堵住了其支援瞿塘關的水路,因此成功拿下了夔門。」
「白帝城與瞿塘關不到半江之隔,拿下夔門之後,我軍至少已攻城一月有餘了,一座江心孤島,還未拿下?」
「正因為是江心孤島,圍困即可。」
廖瑩中手指又往西移了一點,道:「這是夔州城,夔州治所原本已遷到了白帝城,但李瑕任蜀帥之後,又将治所遷回了奉節縣。夔州城中唐軍兵力亦不多,不到兩千人。」
「兵力是不多。」夏貴道:「但夔州城擊退過蒙軍多少次你可知道?」
「夏元帥說的不錯,夔州很難攻克,因此我們希望能招降其守臣張起岩、副将張萬。這二人都是餘玠當年的舊部,或許還忠心于大宋。」
廖瑩中又說了一會,再往西面指了指,繼續道:「拿下夔州之後是雲
安軍.......」
夏貴臉上的皺紋深了起來,心想這都還沒到萬州,而萬州後面還有忠州、涪州。
他今日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這陣子攻破夔門的消息傳來,大宋朝野沸騰,仿佛收複川蜀隻在眼前。但有些更深的問題,賈似道之前顯然沒說。
川蜀那個地勢,要收複,宋軍最好的路線就是走水路攻重慶,然後走水路往成都。
一路上這個小關幾百人那個大城一兩千人,唐軍布置的已經是最少最少的兵力了,但這樣打下去得打到什麼時候?
這讓他感受到了當年蒙軍陷在蜀中山城防禦網裡的痛苦。
問題在于,蒙軍還是順江而下,而宋軍卻是逆江而上。
「平章公。」夏貴終于歎息道:「這一仗,比末将預料中難打啊。」
「若不難打,我為何要親自出征?」賈似道反問了一句,起身,拍了拍夏貴的肩,道:「這是唯一的機會。」
「是。」
「你說難,李瑕比我們更難。我告訴你,忽必烈現在還未全力出手,為的就是等李瑕拉開辎重線,再拖死他。所以,我們的勝算會越來越大....
~~
時間很快已到了十一月,北方已下了大雪。
自從李瑕勸降了邢州之後,元軍就放棄了對真定府的反攻,之後也果斷放棄了藁城,直接退守到了保州境内。
包括山西的元軍也是,阿合馬一直退到了太原,有随時回援保州的架勢。
忽必烈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收回兵力,以保州作為緩沖,守住燕京,拖垮李瑕,再等待反攻。
可以說,唐軍自攻破洛陽以來,幾乎沒有打過幾場硬仗,連續收複了河南、河北、山西等大量城池。辎重線拉長的同時有些城池也需要分兵駐守。
一開始的銳氣難免削減了下來。
再加下天氣變冷,許多來自南方的士卒并不習慣,攻勢終于還是開始放緩。
李瑕的戰略規劃是在年節之前拿下保州。
如此一來,他便可在冬天安撫人心,等待開春之後直接攻打失去了屏障的燕京城。
而保州原本是他最有信心拿下的一個城池,但偏偏因為張家的關系,忽必烈對保州的防備最重。
近來李瑕忙于對新附諸城的安撫,以及入冬之後的辎重調備,将保州一戰全權交與了張弘道。
用他的話說,沒有比張弘道更适合攻克保州的人。
十一月初七,張弘道駐兵在唐河南岸,與元軍對峙。
元軍主帥是蒙元的河間王兀古帶。
兀古帶是成吉思汗第六子闊列堅的孫子,打仗或許并不厲害,但以宗王之名統率大軍,主要還是為了能協調好各路兵馬。
他麾下有順平萬戶鄭雲表、行唐萬戶邸浃、順天宣權萬戶張弘慶等等。
張弘道本有意強攻,這日卻是被董文用勸住了。
董文用往藁城走了一趟,沒能如預料中一般招降藁城,反而受了傷。結果傷還未養好,又聽聞了董家在燕京被抄斬一事,顯然是受了莫大的打擊。
但沒想到的是,他卻是強撐着精神,非要回到張弘道軍中。
「強攻沒有勝算。元軍一直在保存體力,而我軍中多有川蜀士卒,不耐嚴寒,保州宜智取。」
張弘道聽到川蜀士卒時心中微微一緊,又想到了夔門失守的消息,但此事如今還瞞着将士們,他并不就此多說,隻是道:「道理我也知道,但取保州宜早不宜遲,一則,元軍想拖,
而我軍需要速取。」
「是,眼下這時局,越快拿下燕京越好。」董文用道:「我看得出來
你很急。」
「二則,你可知兀古帶之所以堅守不出,是在等什麼?」
董文用眼神陰沉下來,緩緩道:「他在等......張弘範。」
張弘道聽着這聲音,歎息一聲,隻當沒聽出董文用的殺意,道:「不錯,于元軍而言,守保州最适合的人選是張弘範,而不是兀古帶。再拖下去,張弘範就到了。」
按理說,這般談論張弘範,董文用很容易沖動。
但他卻異常的冷靜,道:「這些年,我們與北面走私一事,一直是我與張弘基聯手。我不信張弘基被帶離保州時沒有留下後手。」
「你是說,保州城中有内應能夠倒戈?」
董文用轉頭看向北面的風雪,道:「定然有,隻是如今大軍對峙,對方不好聯絡。」
張弘道低頭沉思了起來。
如果可以,他當然不想強攻這座他父親一手建起來的城池。
「兀古帶麾下這幾個将領是否有勸降的可能?」董文用又問道:「若是能派人過去,也許能一探究竟。」
「鄭雲表與張弘範從小就是至交;邸家則與我有私仇,當年便是我陷害的邸家;至于我十一弟,他自幼就在蒙廷當人質,但或許可以一試......」
正在沉思着,忽有人在帳外通報了一聲。「大帥。」
「怎麼了?」
「有給你的密信,是用箭射進來的。」張弘道接過一看,十分詫異。
他下意識就往北看了一眼,喃喃道:「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