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整晚,兀魯忽乃都顯得很平靜。
在阿魯忽直言她的亡夫和兒子都是廢物時,她也沒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緒,任這個男人在耳邊聒噪。
但一動手,她卻毫不猶豫。
因為沒得選了,李瑕已經殺到營地了。
她當然也想更周全一些,更穩妥一些,避免用這樣當衆殺人的方式解決問題。可李瑕就是要逼她,故意不給她權衡的時間。
不殺阿魯忽,等阿魯忽反應過來就要殺她。
動手之前她很憤怒,是對李瑕的憤怒。
但當看着阿魯忽那雙震驚、恐懼、哀求的眼,她卻感到了快意。
“呃……我……真的是……為了……汗國……”
也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阿魯忽說這句話時很努力,也很真誠。
也許他真的沒想要與妻子為敵,真的努力在為察合台汗國擴張基業,真的認為木八剌沙不适合繼位……
兀魯忽乃恨阿魯忽嗎?
恨的是察合台一系除了她丈夫以外的所有人!
察合台的每一個兒子、孫子都在對她兒子的汗位虎視眈眈,不,是整個黃金家族,都想要奪走她兒子應得的東西。
他們每一雙貪婪的眼睛都讓她憎恨。
受夠了。
她不是待剝的羊羔。
“額秀特!”
兀魯忽乃恨恨罵了一聲,勾着喉管的手指用力一扯。
終于,那雙瞪大了的眼睛漸漸失去了光彩,掙紮着的阿魯忽也失去了力氣。
“……”
“保護可汗!”
“殺了他們!”
并不止是阿魯忽在流血。
周圍的護衛搶上來要救他們的可汗,兀魯忽乃的怯薛也同時殺了過去。
縱觀整個營地,她的怯薛隻有兩千人。但今日的賜宴既然是為了歡迎她回來,宴席上屬于她的部下并不算太少。
一名名勇士在沖突中死去。
兀魯忽乃已站起身,搶過一把彎刀,砍翻了一名護衛。
她沒有躲避,隻在第一時間命令部下保護好兒子,之後她便站上桌桉。
“汗國的勇士們,還記得誰才是汗國真正的可汗嗎?!木八剌沙汗在位的十年,給了你們十年的富足與祥和,阿魯忽偷了汗位,給你們的是什麼?是戰火與逃亡。今夜我們要殺掉竊國者,把汗位還給木八剌沙汗……”
不時有人慘叫着倒在地上,也有箭失在空中飛過。
兀魯忽乃視若無睹,猶在努力宣示着木八剌沙的正統。
她表面上很冷靜,其實心裡無比緊張。
這真的不是好時機,一旦控制不好就可能引起叛亂。
随便哪個萬夫長、千夫長都可能帶兵過來,殺了她的護衛,搶走所有的女人、牲口。
一定要穩住局面、一定要……她心裡不停地在念叨。
而在更遠處,号角聲也已經響起。
“報!敵襲!”
策馬狂奔而來的探馬才沖到大帳外,見到這一團亂戰的景象,還以為是敵人已殺到大帳。
但找不到可汗,他隻好大聲把消息喊出來。
“報可汗!有敵兵偷襲了我們的營地……”
沒有可汗回答。
阿魯忽還躺在地上,眼睛裡毫無生機。
木八剌沙還傻傻地站在護衛之中,臉色煞白。
唯有兀魯忽乃站出來,喝道:“那是我的兵馬!聽從我的命令,向我效忠,我保證你們能夠安全……”
來不及了。
阿魯忽一死,馬上叛亂的就是萬夫長麻兒哈兀勒。
麻兒哈兀勒原本并不是察合台汗國的将領,而是汗廷派遣駐紮在阿姆河附近的将領。是阿魯忽利用阿裡不哥的旨意征集來的。
之後,阿魯忽又用黃金、女人慫恿了麻兒哈兀勒一起背叛阿裡不哥。
……
“把我的勇士們都召集起來!”
麻兒哈兀勒第一時間從酒宴上退了出來,策馬奔回他的營地。
他驅馬穿過帳篷,大喊不已。
“兀魯忽乃為了奪權而殺了可汗!但來自阿姆河的勇士不會聽一個女人的命令,我們來打敗她可憐的軍隊,讓我來當她的丈夫!我答應你們,營地裡的女人、黃金、牲口……全都會是你們的!”
“嗚呼!”
一名名戰士披上盔甲翻身上馬,也不用列陣,拔出彎刀徑直便向大帳的方向殺去。
“擁護麻兒哈兀勒汗!”
“麻兒哈兀勒汗!”
這是明目張膽的反叛。
沒有了黃金家族,就沒有人能鎮住這些桀骜不馴的蒙古戰士。
~~
兀魯忽乃還在努力控制住局面。
她以自己的兩千怯薛軍為底,迅速地拉攏原屬于察合台汗國的兵馬。
同時,她不停地派遣信使去告知李瑕該往哪裡殺過去,除掉或震懾阿魯忽的心腹兵力。
在變亂初起的這段時間,她與李瑕十分同心協力,兩人都生怕局面不可控制。
因此,一邊是可敦在大帳安撫人心,一邊是強軍在外圍以武力威懾,雙方配合默契,很快便讓兀魯忽乃穩住了至少兩萬餘人的兵力。
這指的是這些兵馬大部分都老實地待在帳篷裡不生亂,小半數則開始湧過來,保護着兀魯忽乃。
“可敦!麻兒哈兀勒殺過來了,怕是有近萬人……”
兀魯忽乃吃了一驚,連忙派她的怯薛軍迎上去。
叛亂便像火,必須在最開始的時候撲滅,否則火越燒越大,最後就會把救火的人吞噬進去。
夜色中,雙方的兵馬越來越近,終于……
“放箭!”
“殺啊!麻兒哈兀勒汗向可敦提親了!”
用血與火來提親。
箭失放出,彎刀揮下,一顆人頭滾落在篝火邊,旁邊是一根羊骨。
剛才大家一起喝酒,吃羊肉……酒勁都還沒散,已在互相殘殺。
雖說同為蒙古人……不,他們本就不是同一族,畏兀兒人、漢人、回回人、沙陀人,他們沒有民族、沒有國家。
本就是為了黃金而戰,砍誰不一樣?
從一開始就是強盜,至今還是強盜,不火拼才是奇怪……
~~
風吹來,帶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李瑕驅馬在綠洲上繞了一圈,轉頭聽着遠處的殺喊聲……
兀魯忽乃的消息他已經收到了,知道了台特瑪湖營地的大概兵力分布,知道了今夜阿魯忽設下酒宴。
他向兀魯忽乃保證,他帶來的兵力能為她穩住局面。之後卻以她的名義襲營,以逼她動手除掉阿魯忽。
彼此已經詳談過兩次,李瑕了解她,相信她有這樣的果斷和決心。
就像當年她帶着丈夫放棄汗位,逃出察合台汗國。
果然,她沒讓他失望。
反而是李瑕這邊,隻帶了兩千人來。
因為人少,所以才能避過阿魯忽的探馬。
變亂之初,以殺一儆百的方式連續踏營,殺敗了好幾支想要叛亂的小股蒙軍,兩千人便足夠了。
但一旦有人召集起上萬兵力,李瑕就很難殲滅對方。
除非能在麻兒哈兀勒還在收攏人手的時候就殺過去,像滅火一樣把小火苗先撲滅。
李瑕也不急,帶着兵馬暫時退出綠洲,在外圍駐馬歇息,尋找更合适的時機。
夜色中,兀魯忽乃已多次派人向他求援。
“秦王,可敦請你盡快支援……”
“秦王……”
李瑕面沉如水,聽着風聲帶來的動靜,良久沒有反應……
~~
夜越來越深。
越來越多的鮮血流入草地。
兀魯忽乃親自擋在了木八剌沙面前,看着前方的叛軍一步步推進。
今夜的形勢,大部分的蒙古戰士還處于不知聽誰指揮為好的狀态。她雖拉攏了兩萬人,但能形成的戰力顯然還要大打折扣。
麻兒哈兀勒所率領的卻是他麾下的一萬人,還明确地告訴這些士卒要搶錢、搶女人,爆發出的戰力便比兀魯忽乃這邊的士卒高出不少。
雙方戰了大半夜,兀魯忽乃已完全落入了下風。
她盡力了。
已經沒有更多的兵馬能夠調動,連戰場上能轉移的地方都沒有,陷入了包圍。
于是她心裡忽然在想,也許是被李瑕騙了。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要她成為盟友,隻是為了騙她與阿魯忽決裂,再坐收漁翁之利……短視,像阿裡不哥一樣短視!
“轟!”
夜色中,忽然有爆炸聲傳來。
那是霹靂炮。
兀魯忽乃轉頭看去,有些驚喜,又有些憤怒。
但不論如何,李瑕還是來了。
她确定李瑕的五千精銳戰力不凡,在麻兒哈兀勒與她交戰正酣之際殺出,勝負已定。
與此同時,麻兒哈兀勒也回過頭。
他不認為今夜有誰能阻擋他的士卒。
隻要許諾這些勇士可以放肆搶擄,他們能有無盡的戰意,這正是成吉思汗所向披靡的原因。
“給我殺光這些軟弱的漢人!讓兀魯忽乃知道她選擇的盟友有多可笑……”
~~
德蘇哈木領着他的兩百人跟在胡勒根的隊伍後面。
他的畏兀兒部民們已經全換上了盔甲。
是棉甲,雖比不上選鋒營的複合甲,卻比一般怯薛軍的皮甲還要精良。
他們手裡的武器也與以往不同,沉了許多。
但他們拎得起,因為近來的夥食很好。
這一仗赢了夥食會更好,功勞可以換成土地或别的東西,甚至可以換中原的各種貨物,茶葉、鹽、鐵鍋,以及各種各樣的東西。
于他們而言,這比土地要有吸引力。畢竟有太多東西,黃金也買不到。
總之,一群畏兀兒士卒正是戰意昂揚的時候,迫不及待想教秦王知道他們一旦披上盔甲,并不輸别的士卒,也迫不及待想掙戰功為家人添一些好物件……
這夜,打仗似乎變得容易起來。
德蘇哈木已跟着李瑕歇了好一會,恢複了體力與馬力,剛才還吃了一塊乳酪。
他們是殺向敵兵的後方。
選鋒營先殺出,在霹靂炮和弩箭之後,已在敵陣殺出了缺口。
歸義營則不停放箭抛射以殺傷敵兵。
之後才是這些畏兀兒兵。
他們舉起長槊或長矛,驅馬上前。
“噗噗噗……”
不少蒙古士卒是臨時從帳篷裡爬起來的,為了搶擄甚至來不及好好披甲,被一捅便倒。
這些因為沒有盔甲而受盡欺淩的畏兀兒部民,今夜竟是反過來欺淩别人一回。
便是有披甲的敵兵迎上來,長矛上鋼尖竟也能刺進他們的皮甲……
“殺啊!”
德蘇阿木感受到的是成為心腹精兵的自信。
他不再像之前那樣厭惡打仗,相反,他的戰意愈發澎湃,腳步越來越快,揮刀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終于。
“保護麻兒哈兀勒汗……”
“走啊!走啊!”
“攔住他!敵将要走……”
德蘇阿木聽得懂蒙古語,且還是軍中少數見過麻兒哈兀勒一面的人。
他毫不猶豫領兵殺過去,奮力攔截麻兒哈兀勒……
~~
兀魯忽乃上前兩步,試圖在篝火的光亮中、隔着敵陣看清李瑕的兵勢。
隐隐地,她覺得這似乎不像五千人的動靜。
心中正有些疑惑,忽然便聽得鳴金之聲,那是麻兒哈兀勒已被殺敗了。
兀魯忽乃終于松了一口氣,驚于李瑕麾下士卒戰力之強。
之後沒過多久,卻又響起一陣驚呼。
“麻兒哈兀勒人頭在此!”
有人呼喝着,将一顆頭顱高高舉起。
漢人軍陣中便響起歡呼聲,他們吆喝着殺向殘軍,同時齊聲大吼,像是為兀魯忽乃立威,又像在向她示威。
“秦王特來相助可敦,已殺敗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