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太小,不适合為國都,這是趙氏南渡之後已說了一百二十年的事。
大内宮城被擠在最西南方向的鳳凰山東麓,使得吳山成為了臨安城最好的地段。
吳山左帶錢塘,右瞰西湖,居于宮城與市井之間,是整個内城比較中心的地帶。
山高不過三百尺,上山不累,又仍然有淩空之感,可盡攬臨安城之江、山、湖、巷陌。
官家趙昀賜給李瑕的宅子便在吳山東麓,雖不大,但寸土寸金。
這是厚賞,連宰相都沒有的福澤,是為犒賞李瑕收複漢中、呈書表忠之功。
今日之前榮王一直沒對李瑕動手,也是因為官家對李瑕這份優容厚待。
若殺李瑕,便是不給官家顔面。
該等忠王被立為太子,或者繼位再談……
但,今日李瑕太過份了,簡直是與李仁本一模一樣的德性。
所以全永堅來了。
代表着天子之生母全氏的态度。
他來一趟,不論能否殺李瑕,至少在禦賜的宅子前教訓李瑕一頓,宣明——忠王不容污蔑。
“敢與忠王為敵者,掂量掂量!”
李瑕也表明了态度。
蜀地帶來的驕兵悍将,隻一輪沖鋒,直接告訴整個臨安城他的立場。
“我就與忠王為敵了。”
這不是一場鬥毆,這是一場對話。
……
這些,楊鎮看不懂。
楊鎮以為李瑕是在給他出頭。
他以為全永堅與自己一樣,就是個混吃等死的纨绔。
他還以為今日就是一場勳貴子弟之間普普通通的争執。
“方才還敢叫嚣,一轉眼吓得屁滾尿流……哈哈,全大衙内,有本事你回來啊!”
李瑕搖了搖頭,道:“你不該送我回來的。”
楊鎮還在笑,擺手道:“有何打緊?我豈怕他?又非第一天與他作對,塗脂抹粉的男凹之輩。”
兩人說着這些,正要進門,便見隔壁那間深宅大院裡有一隊人出來。
“李節帥有禮了。”
“穆效用升官了?恭喜。”
李瑕認得對方,是賈似道麾下一個叫穆庚的軍官。之前他躲在提刑司,正是穆庚負責守衛。
“難為李節帥還記得小人。”穆庚拱拱手,指了指對面那大宅,道:“恩相就在此間,請李節帥移步一叙……”
~~
李瑕知道賈似道不會動手殺自己。
榮王氣急敗壞,賈似道卻不會這般,得顧着官家的心意。
他與楊鎮依舊穿着那蹴鞠服,穿過一重院落,又穿過一重院落……
樓台都已建成,富麗堂皇,正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前院的大池塘還在開掘,假山亦未砌好。
到處可見有人在移栽花木……
吳山這寸土寸金之地,能圈出這樣一塊地建造如此府邸,卻不知要花費多少?
一路上了觀景台,隻見賈似道正坐在那飲茶,看着賬本。
“見過賈相公。”李瑕如見了老友一般,随意一拱手,問道:“丁大全才罷相,賈相公卻有好閑心?”
“吳潛想要的那些官位,給他便是。”
賈似道譏笑一聲,指了指遠處在建的戲台,又道:“此處本由丁青皮督造,如今,爛差事落在我頭上了。”
“哦,那賈相公太辛苦了。”
“看那,你的府邸以及那片宅院本該圈進來。可惜,官家為了賞賜你,此事作罷了。”
“陛下之隆恩,臣無以為報。”
“拙劣。”賈似道啐罵一聲。
李瑕不以為意放下手,道:“我在漢中時,曾屢次上書請朝廷功賞将士,但不知……”
“丁大全貪了。”賈似道将手裡的賬冊輕摔在案上,淡淡道:“今日查賬,發現缺了二十餘萬貫,又不知這筆錢到了何處?”
“總不會是在我家。”李瑕随口道。
“那是在我家不成?對了,你今日太過招搖……”
賈似道話到一半,忽有一個宮娥從後面的亭台中跑出來。
“賈相公,敢問蹴鞠賽定好了沒有?公主要生氣了。”
賈似道無奈,轉頭向李瑕、楊鎮,吩咐道:“明日陪我一起蹴鞠。”
他擡手一指,指向不遠處的蹴鞠場。
李瑕道:“怕不湊巧,明夜須至宮中赴宴。”
“賽過一場,我帶你一道入宮便是。”
李瑕正待回答,忽感到楊鎮拉了拉自己。
賈似道眼尖,已見到這一幕,淡淡道:“想說悄悄話便過去說。”
楊鎮甚是尴尬,忙行禮道:“不敢……”
“呵,去商量好了。”賈似道自低頭看賬本。
楊鎮連忙行了一禮,拉着李瑕走了幾步,壓低聲音道:“别答應,此處是瑞國公主府。”
“我知道。”
李瑕已到臨安六七日,自不會連鄰居是誰都沒查。
楊鎮道:“聽說瑞國公主正在選婿,你我又如此英俊潇灑,此事大有奚跷……萬一被選上,前程毀了不談,你我家中那許多美婢又如何安置?一輩子守着一人,啧啧……總之萬莫答應,萬莫答應。”
“定藩去拒絕賈相公便是。”
“我如何敢說……”
私語到這裡,忽聽得後面有人說了一句。
“公主不宜出面。”
“既是李節帥與表兄到我府中,該盡地主之宜才是。”
端莊平和的聲音響起。
李瑕、楊鎮轉頭看去,一群宮娥已扶着步辇從後面的亭閣出來。
那步辇上圍着紗簾,一瞥之間,隻見一衣着華貴的女子坐在上面。
楊鎮不敢多看,或許是不敢被公主看到,連忙低下頭行禮。
李瑕已有妻室,不似這般楊鎮這般害怕,隻拱了拱手。
“見過瑞國公主。”
“免禮,此地并非大内,不須拘禮。”
步辇上的端國公主讓人看不清面容,但姿儀極佳,又道:“李節帥與我既是近鄰,萬莫客氣,楊家表兄則更不必見外。”
“是。”
“難得秋高氣爽,因見李節帥與表兄蹴鞠歸來,舅舅一時技癢,我這府邸剛落成,亦想邀些閨中好友過來,辦場蹴鞠賽,湊個熱鬧,不如定在明日如何?李節帥可願給這面子?”
一句話,李瑕已隐隐感到這瑞國公主頗有心計,且心中極有主張。
公主府新建,邀人觀場蹴鞠,無可厚非。
當臣子的,不好違逆。
“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多謝李節帥與表兄……”
“彩頭,表姐還要說彩頭啊。”又有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李瑕目光看去,見那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正湊在步辇邊叽叽喳喳不停,提醒着瑞國公主。
“蹴鞠沒有彩頭有甚意思?還有,還有,我也要上場的……”
她話到一半,似感到李瑕的目光,遂仰起頭,驕傲地沖他揮了揮小拳頭。
“我們赢定了……對吧?二叔。”
她顯然很喜歡蹴鞠,說話間還踢了踢步辇。
“這是自然。”賈似道仰了仰頭,瞥向李瑕,亦有挑釁之色。
李瑕隻是笑了笑,算是回應了這神态十分相像的叔侄二人。
……
終究是樁小事,說好之後,李瑕與楊鎮便告辭離開。
“唉,好在公主沒看上我們。”楊鎮拍着兇輕聲道,“不過與賈相公蹴鞠,又得挨許多鞭子。”
李瑕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回過頭,恰見觀景台上,那瑞國公主掀開紗簾,向這邊看來。
隔得雖遠,竟還能感覺到那小女子身上有股子氣勢……
~~
夕陽從孤山落下,僅剩最後的餘晖。
有一行人護着轎子,緩緩進了全府。
全府是官家生母的娘家,座落在仁美坊、西湖邊,毗鄰着榮王府與慈憲夫人府。
“禀大郎,九姐兒回府了。”
“讓她到偏堂,我有事說。”全永堅正拿着藥包敷着臉,吩咐過後,站起身來。
他進了偏堂,見妹妹全玖正坐在那,一派端重模樣,如觀音一般。
“還未出閣的姑娘家,父親喪期未過,去哪了?”
全玖雙手放在膝上不動,應道:“在公主府見到了大哥與人打仗。”
打仗?
全永堅想到當時那場面,臉上便有些挂不住。
“你……你今日去公主府,怎不與我說一聲?”
全玖儀态溫婉端重,嘴巴卻很厲害,道:“小妹安知大哥會在父親喪期到青樓享樂,再怒氣沖沖趕到吳山與重臣争執?”
“你不懂就别管。”全永堅皺眉,臉色更難看,道:“說事,姑祖母派人來了,要安排你為忠王妃。”
“我……嫁給忠王?”全玖微微訝然。
“不錯。”
“可……”全玖想到趙禥那樣子,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點點頭。
“好吧。”
她知道,家裡是該有個女子來母儀天下。
她是最适合的人選。
“榮王已聯絡了朝臣安排。”全永堅在廳上坐下,“待解除了忠王與顧氏的婚事……”
“……”
全玖聽着長兄絮絮叨叨的說話聲,捋了捋自己耳邊的頭發,漸漸低下頭。
嫁給忠王,她沒甚不願的。
畢竟她真正要嫁的,是那個位置。
但偶然間,心頭又浮起今日見到的那位年輕節帥……手握驕兵悍将平定西南、能在宰相與公主面前一派從容,氣度姿儀,可謂冠絕當世。
不會再有更出色的人了。
情窦初開了嗎?
全玖心中自問着,搖了搖頭,不過隻是見了一面而已。
不過隻是想到若是在潭州戰亂時遇到他會如何如何……
而今已回到了臨安。
再出色的人,當然還是比不上那天下獨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