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蒙哥汗七年的最後一天,張柔緊趕慢趕,終于在這一日趕回毫州城。
“籲!”
翻身下馬,手裡馬鞭一丢,也不看迎上來的那許多人,張柔大步便往軍民萬戶府走。
“進堂再說。”
說也無甚好說的,僅僅一句“塔察兒敗了”。
諸人毫不意外,他們就從沒想過要幫塔察兒攻下樊城。
“幸而未耽誤大帥回家過年。”
張柔心情不好,啐了一口,道:“未耽誤?老子還想回順天老家過年,娘的!”
于他而言,亳州不過是鎮守之地,年節時還是回老家更為熱鬧。。
他的兒子們也多在順天。
張柔的長子早夭,次子張弘基如今坐鎮順天,三子、四子亦在順天輔佐;六子張弘略剛被任命為河南行省參議,代了楊果之職;七子張弘彥任忽必烈侍衛軍副指揮使;八子張弘規被調任至新軍;九子張弘範才出仕,已被任為行軍副總管;十一子張弘慶在哈拉和林為質。
如今在跟前的,隻有五子張弘道、剛從蘇門山書院回來的十子張弘正、十二子張弘毅。
再一想,若不能選出一個擔當家業的,往後若是十多個兒子要分家張柔又是一陣煩躁,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都杵在跟前做甚?!要老子披着盔甲随你們吃年夜飯不成?”
“是,請大帥稍歇。”
一衆人紛紛退下,唯有張弘道低着頭站在那,似有話要說。
張弘道在張柔面前實在沒甚底氣,家中十個兄弟,從小就與族中兄弟們舞槍弄棒、吵吵嚷嚷,他看得出來張柔早煩他們了。
“父親,孩兒”
“本事沒有,心氣倒高。”張柔尚未聽張弘道說,往椅背上一靠,沒好氣道:“不自量力。”
大過年的,也不好太教訓兒子,張柔語氣一轉,歎道:“自己想想,你十七歲時在做甚?弄大婢子的肚子、私奔?差點毀了與嚴家的親事。害老子騎馬追了你數十裡。”
張弘道慚愧,頭埋得更低。
他與李瑕交手以來,一直把李瑕當成與自己同等的對手,此時才想到若換年少的自己與之相比,隻怕更要被耍得團團轉。
但該說的還得說,他上前一步,低聲道:“父親,大姐兒那心思,隻怕是”
“唉,從頭開始,仔細說吧”
待回了後宅,張柔看着家中妻女,火氣消了些。
他一共娶過三個妻子,又有數房小妾。
第一任妻子李氏早亡,出生于高平李氏,兩代進士之家;
第二任妻子靖氏為張柔生了大多數兒女,十年前過世了。靖氏之父靖安民乃河北九公之一;
第三任妻子毛氏,乃大名府世家望族出身,與元好問之妻同宗、與副元帥喬惟忠之妻是姐妹。
妾室馬氏,其父曾任金國步馬指揮使;妾室趙氏,乃汪古趙氏之旁支
總之,張家之聯姻,基本已涵蓋了北地稍有實力的人物家族。
如今張家主母是毛氏,毛氏續弦張柔時已三十有餘,十年來并無所出,但她家世顯赫,待子女也好,張柔幾個年輕的兒女都是她一手撫養長大。
這日張柔回來,毛氏喋喋不休說的亦是張文靜之事。
“病了好一陣子,妾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怪我這個當母親的不是生母,不敢嚴厲”
“知道了,今日年節,你先去操持吧,我與大姐兒談談”
不一會兒,張文靜進來。
她卻是已痊愈了,還帶着三個婢子,一個捧着小火爐,一個捧着一匣膏藥、一個捧着一盒糕點。
“父親先烤烤火,女兒備了膏藥,給父親貼上吧?”
張柔拍着膝蓋道:“是啊,南邊那地界,日日下雨,寒氣重得厲害,為父這老寒腿不行喽不行喽。”
“女兒便猜到了,貼完這膏藥,再給父親捶捶背,明日啊再讓大夫拿老姜袪袪濕。”
張柔不由大笑。
“果然還是大姐兒懂事,不像你幾個兄弟,每每惹事。”
“那父親再嘗嘗這米糕,女兒親手做的。”
“親手做的?”張柔很是驚訝,“怎還學着下廚了?”
張文靜認真點了點頭,道:“什麼都學一些嘛,女兒也大了。”
“好,好,大姐兒聰慧,做的米糕一定好吃,為父嘗嘗”
那米糕做得确實漂亮,擺得也整整齊齊,張柔拿了一塊,但一口下去,竟是硬梆梆,半點也咬不動。
老牙疼得厲害,他好不容易咬了一點下來,神色有些尴尬,卻是道:“嗯味道很不錯。”
“不錯吧?”張文靜已站到張柔背後,捶着背,問道:“母親與五哥一定向父親告女兒的狀了吧?”
張柔不答,再次拍了拍膝蓋,道:“南邊那地界,我們北人真是呆不慣,濕氣大不提,吃的也不同,說起話來也一句都聽不懂,不好,不好。”
張文靜偏不順着他的話頭,反問道:“若真是不好,父親何必辛苦想打下來?”
張柔歎道:“萬裡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别疆封?”
張文靜笑了笑,問道:“聽說,前陣子有位族叔在軍中犯了錯,從杞州逃到宋朝去了?”
張柔前一刻還在吊詩文,下一刻已破口罵道:“狗崽子。”
“從河南到宋境,路途如此之遠,六哥真就捉不到?”張文靜道:“當時鈎考愈演愈烈,不是家裡想留一招後手?”
“休得胡言!女兒家的,管這些做甚。”張柔叱喝一聲。
他脾氣收放自如,很快換了個話題,道:“你啊,惹你母親很擔心,她待你們一向如親生的”
“說到母親,當年喬副帥任金國定遠大将軍,父親屢屢去信招降他,他皆不肯從。可後來呢?父親生擒喬副帥,讓他與父親成了連襟,如今他已是張家最大的助力。
女兒近來在想,我張家起勢向來是靠包容、而非排擠吧?父親立足中原,靠的是忠心否?還是靠聯姻各家,使得張家根深蒂固?”
“聯姻?為父想聯姻許家,你為何不肯呐?”
“看不上。”張文靜嗤笑一聲,道:“話到這裡,女兒想告五哥一狀。”
“你又欺負你五哥。”
“才不欺負他。說到許家子弟,比起李瑕那人可差得遠了。五哥當時在開封做的便不對,換成女兒去做,必能為父親拉攏了一個了不得的人才。”
張柔不答。
張文靜又道:“若李瑕能與喬副帥一般,父親必如虎添翼。”
張柔閉上眼,腦中想到了喬惟忠這個連襟連襟女婿
此事他并非沒想過,早在去年,他便問過敬铉是否能留用李瑕。
可惜,彼時還是輕看了其人能耐
如今再回想在微山追捕一事,張柔不得不承認,當時張文靜的提議是對的,錯的是自己
“時機過了啊。”
“女兒敢說,父親今日若不信女兒,來日還要感慨時機過了。”
“呵,是嗎?”
“女兒來想辦法,如何?”
張柔“哼”了一聲,道:“本該是為父教訓你,你竟敢在為父面前耍些小聰明。”
張文靜笑道:“這兩年,女兒也有所長進嘛。”
張柔沉吟了許久,本要罵張文靜的話終是沒再說出口,隻是緩緩道:“明年吧,明年為父擒了那小子,讓他入贅我張家,隻要他肯,一切都好談。”
“父親”
“我不管他是否有妻室,有也得給我休了,從此對張家死心塌地,一如喬孝先當年。若他不肯,你便死了這條心。”
張文靜低頭不言。
張柔語氣很冷峻,不容反駁,又道:“為父已退了一步,此事隻能如此。”
作為父親、作為一家之主,他這個表态,确已盡了力,揮了揮手,讓女兒退下,不再多談。
他并未告訴張文靜為何能确認明年必擒李瑕。
說到底,在大勢面前,李瑕已成了小事。
張柔獨坐在那思索了良久,起身轉進書房,打開牆上的暗格,從當中拿出幾本冊子。
這是去年在微山從李瑕手裡奪來的情報。張柔當時便認為這是李瑕故意留下的
他熟練的拿起其中一本,隻一翻,便翻到了中間的某一頁。
“戊申年,諸王會于阿剌脫忽剌兀之地,拔都首倡推戴,言蒙哥聰明睿知,可為大汗,衆悉應之”
張柔眯了眯眼,目光再次看向那“蒙哥”二字。
那裡被人畫了個圈,旁邊寫着六個用血迹寫的簡筆小字,字迹很是潦草。
“蒙哥死,蒙古裂。”
“小子,你這是何意?”張柔低聲喃喃着。
遠遠有爆竹聲響,再有半日,便要到蒙哥汗八年
“馬上就是興昌六年了。”
慶符縣,李墉側耳聽着遠處的爆竹聲,輕歎了一聲。
于他而言,吳潛拜相的計劃隻在這一兩年間,到時,還能陪在家小身邊的日子也就盡了。
他心知這大概會是自己平生過的最後一兩個年節。
“走吧郝道長先請。”
郝修陽換了一身嶄新的道袍,拍了拍李墉的肩。
“大過年的,歎哪門子氣,走,到縣衙吃年夜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