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汪良臣怒吼,帶着無盡的不甘,被烈火吞噬。
他不該這樣輕易死去。
才剛剛擊敗了不可一世的渾都海,他還有淩雲壯志
而兩百裡之外,李瑕并不知道汪良臣死沒死。
李瑕沒那麼在乎。
雖然他告誡将領們伏擊開始時優先集火敵主将大纛,但這隻是諸多準備中的一項而已。
把一項一項實施下去直到全殲敵軍才重要。
汪良臣的不甘,其人心中的抱負、志向,在李瑕這裡統統沒用。
李瑕眼裡,隻有冷冰冰的規則。
打仗就是比賽,就是看誰平時訓練得更刻苦、準備得更充分。
他做了太久的準備。
興昌七年十一月十一,李瑕從臨安啟程,正式開始考慮收複關中。
彼時,忽必烈正在燕京登基;廉希憲授汪良臣、劉黑馬兵符,布署關隴防務;阿裡不哥根本沒得到消息,猶心懷僥幸,欲誘忽必烈北歸;渾都海亦抱僥幸,并無直搗關中之決心
十二月中旬,李瑕回到漢中,巡視兵備,放棄了領宋軍到平原野戰的指望,修改計劃,确定了“引敵入伏”的基礎思路。
彼時,阿裡不哥、渾都海猶在做春秋大夢;廉希憲已布署妥當,完成了針對六盤山的戰略部署;而劉黑馬得到消息,李瑕有争雄之志,欲招降劉家
鹹定元年正月,李瑕準備實施計劃,開始抽調兵力、聯絡渾都海。
至此,忽必烈已完成西路布署,調史天澤、張柔等中原兵力北上;阿裡不哥這才得到消息,匆匆在哈拉和林稱汗;渾都海剛與李瑕接觸,還想等待阿裡不哥命令;而劉黑馬得到了李瑕取關中的計劃
二月,李瑕已完成前期布署,派人勘測祁山道地形,細化伏擊計劃。并抽調川蜀精銳至漢中,營造欲北上關中之假象。
渾都海此時才決心南下殲滅汪良臣,邀李瑕策應;劉黑馬開始思索李瑕的意圖,分了心神。
到了三月,初一,渾都海率軍離開六盤山。
初七,李瑕兵出祁山道;劉黑馬決定分兵,一路守街亭隘口、一路伏擊李瑕。
中旬,楊奔兵出子午道,虛張聲勢;阿藍答兒重挫劉元振,奪下街亭隘;渾都海才行軍至臨洮,寄望由李瑕消耗劉黑馬。
三月二十七日,臨洮決戰開始。許魁、林子已兵出大散關,封堵劉黑馬回援道路,阻斷關中消息。
四月二日,劉黑馬折返,汪清臣南下支援關中,皆被宋軍堵截于險道。
四月中旬,許魁、林子撤回大散關;劉黑馬拒絕長子提議;汪清臣回到鞏昌,與汪良臣商議。
汪良臣确定宋軍兵力正在急攻京兆府、布署關中,決定趁機奇襲漢中。
整編兵力、抽調俘虜、攜帶了一月口糧之後,三萬騎兵與一萬俘虜,由鞏昌直奔祁山道。
五月六日,汪良臣先鋒兵力抵達祁山道大崖山。
九日,其後軍穿過軍陣,李瑕伏擊。
此時,距離李瑕定下“引敵入伏”的思路,已過了半年。
而汪良臣起意出兵,卻不過半月。
再看李瑕這半年,兩個月用來設伏,前四個月都是用來讓敵人“起意”。
一開始并不确定誰會起意。
看誰更傲、更貪。
劉黑馬不來,他老了,傷病交加,損失慘重,沒有這個心力,任李瑕使盡千般手段,就是不願來。
汪良臣來了,他還年輕,銳氣十足,正是奮發進取、為家族打拼基業的時候。
何況臨洮一戰給了他莫大的信心。
所以,汪良臣死了
“四哥!”
汪清臣好不容易聚起了三百餘親兵,正奔跑在混亂的戰場上,聽到爆炸,回頭望去,終于望到了被熊熊烈火吞噬汪良臣。
隔着百餘步,他救不了他。
“四哥啊!”
淚水決堤而出,汪清臣揚刀,悲呼,繼續向山上沖去。
他回想起一切,猶不知這次敗在何處。
臨洮一場大勝,之後得到消息宋軍正在圍攻京兆府,他領兵支援,被堵截于渭河險道。
于是确定漢中空虛。
自然而然便決定取漢中了。
他四哥汪良臣作了主,除了大哥汪忠臣認為“太倉促”,其他人全都不反對,個個都巴不得多攻城掠塞,封領一方。
尤其是他的長侄汪惟正、五哥汪翰臣,因曾丢了利州一直耿耿于懷,更是竭力支持出兵。
陝西總帥以大勝之威下了決定、鞏昌總帥附和,此議當時順暢至極。
哪怕出言反對的大哥汪忠臣,也沒能想到會有伏兵。
劉家一直言之鑿鑿李瑕要取京兆府!
數月來所聞所見,全是李瑕在取京兆府!
若再重來一百次,在沒預料到有伏兵的情況下,汪清臣依舊不知該如何避免這場厄運。
思忖起來,這真是太殘酷的一件事。
憤怒、絕望
汪清臣大步向山頂上沖去!
此處叫東淮溝,山勢陡峭,隻有一條山脊還算平緩,勉強可以攀援。
終于,爬了數十步,山道上的可怖動靜稍遠了些許
“啊!”
汪清臣正在驅使慌亂的士卒,突然腳下一痛,摔在地上,低頭一看,隻見腳底闆上鮮血淋漓。
一個鐵蒺藜已深深刺在他腳底闆上。
劇痛鑽心,之後是奇癢無比。
鐵蒺藜上抹了草毒
隻在這一摔之際,卻見山上木石滾滾而下,聲勢驚天。
前方,不少踩到鐵蒺藜的士卒還在哇哇大叫,擡眼一看,魂飛魄散。
“嘭!嘭!嘭”
滾木越來越響。
汪清臣悲從中來。
到現在為止,他連一個宋軍士卒都還未見到,不知對方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安排了多少埋伏的手段。
沒有一個月光景,這些是準備不出來的。
可一個月之前,臨洮決戰都還未結束,宋軍如何就開始準備
“嘭!”
一根滾木砸下,重重砸在汪清臣身上。
“噗!”
五髒六腑似被震碎,鮮血狂噴而出。
汪清臣竟還未死,最後怒吼了一聲。
“攻山啊!”
“”
沒有人攻山。
随他攻山的三百人已有不少人受了傷。其餘人見此慘狀,已駭得魂飛魄散,掉頭就跑
攻什麼山,莫說山上還有多少埋伏,爬上去了能殺得過以逸待勞的宋軍嗎?
士卒們根本連宋軍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攻山?!你他娘拿什麼攻山?!”
山頂上,昝萬壽破口大罵。
他并不知道汪良臣死了沒有,反正看到那大纛倒下,他就當汪良臣已死。
有個副帥想要攻山,他倒是看到了。
一開始是不屑,此時砸死了對方,終于激動起來。
“幹,斬了一個副帥哈哈!”
昝萬壽文武雙全,與王益心那種粗莽武将不同,此時卻吼得比王益心還大聲。
“這種地勢還想反敗為勝?攻上來啊!老子弩箭還沒發,來啊!嘗嘗老子的大弩繼續發砲!”
喊到一半,眼見山道上又有敵将試圖收攏人馬,昝萬壽擡起望筒,入目又看到一面什麼總管的大旗。
他激動到快要瘋了,狂奔回砲車邊,親手又拿起一枚石脂火球放上砲車。
“發砲!發砲!娘的,娘的,老子這裡全他娘是功勞!”
再往東面一百餘裡,石溝山。
阿吉拄着大刀向山下看去,擡手,止住了麾下還在放砲的士卒。
“多帶這一萬俘虜來,還不如就隻帶三萬人哩。”
她喃喃自語了一聲,喝道:“兒郎們!調轉砲車,打還能成陣的戰兵!”
山頂上吱吱呀呀的聲音響起,砲車已轉了個方向
阿吉在釣魚城時常見她丈夫駱望山随王堅演練,追随李瑕之後,被當作心腹将領來培養,指揮起來也是有模有樣。
至于為何被李瑕當作心腹?
阿吉是個巴族土家女人,不受朝廷重視,而其麾下“民兵”經過釣魚城之戰血火洗禮。
這個伏擊點,士卒多來自釣魚城,用砲車最熟練,打的又都是俘虜,很快已将那一萬未披甲的俘虜打得亂竄。
山道中,蒙軍俘虜已開始與蒙古漢軍自相沖撞,将混亂越擴越大
阿吉觀察着形勢,忽皺了皺眉。
她看到有同袍在請援了。
七八裡之外有個小隘口,叫屋瓦溝,有條很窄的小道通向山野村莊。此時正有一個蒙古漢軍将領準備組織兵力往那邊逃
“你們跟我來!”
阿吉大喊一聲,領着五十人便轉向山的南面。
為了能與别的伏擊點相互支援,他們簡單開鑿了一條小道,但也無非是在險峻處搭些石頭,一般人根本走不了。
唯有這些長年累月走山的士卒,在峭壁之上搭一根巨木便敢箭步如飛,在天塹之處拉一條鐵索便敢直接蕩過去。
不到半個時辰,阿吉已趕到屋瓦溝。
隻見下面有數百蒙古漢軍正擠在小道邊,試圖逃生。
對面山崖已安排了火藥,本該炸斷道路,但埋伏着的兩個士卒竟是被蒙古漢軍射死了,已有别的伏擊點的宋軍趕來正在盡力放箭阻擊。
“放箭!”
阿吉一聲令下,這邊箭矢射落。
“對面的同袍,繩索抛給我!”
很快,阿吉接過繩索,徑直向山崖上蕩過去。
而在下面的山隘處,越來越多蒙古漢軍湧來,拼了命地想逃
終于,阿吉點燃引線,同時如飛猿一般攀走。
“走!”
“轟!”
山石崩裂,滾滾而落,砸在那些蒙古漢軍身上,也堵死了他們逃生的去路。
他們不過是想逃命。
宋軍卻顯得有些殘忍。
“轟隆隆!”
四百餘裡祁山道上不時響起爆炸聲,本就不多的幾個隘口紛紛被炸碎的落石堵住。
蒙古漢軍們陷在烈火、木石、爆炸、踩踏當中。
攻山不得、逃命不得,似乎也永遠等不到宋軍的物資耗盡。
一次次求勝、求生的嘗試之後,隻讓人感到無盡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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