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臘月,戰火其實還是不斷。
京湖戰場,塔察兒對樊城發起了最後的攻勢;兩淮戰場,史樞已出兵配合塔察兒;川蜀戰場,紐璘已重據川西,準備來年再攻重慶。。
西南,阿術已驅兵進入宋朝羁縻地羅氏鬼國,将與呂文德戰于播州。
卻有些小小的地方被人忽略了,長江天險與川滇的群山夾着的蜀南。
去歲兀良合台的侵蜀之戰并未傷及這裡;大理的蒙軍受到了重創,斡腹攻宋已顯得吃力;成都之戰宋軍雖敗,蒙軍卻也吃了不小的虧這些,給了慶符縣休養生息的機會。
小縣城在年節之際顯得十分詳和,甚至還隐隐顯出些繁榮的樣子。
同時,蜀南還有一座山城也在這一年建成——淩霄城。
淩霄城處于長甯縣與興文縣交界,可由長甯河向北直達長江,随時支援北線的長江戰場。
蒙軍若從大理再攻蜀南,淩霄城則可出兵扼住五尺道。
因此兀良合台侵蜀之後,蒲擇之不惜花費大量錢糧、勞力,馬上下令修築淩霄城。
李瑕推斷蒙軍明後年不會來,放心大膽地建了威甯城。但蒲擇之地位不同,考慮的亦不同,若無淩霄城,重慶府随時有腹背受敵的危險。
許多戰略亦受影響,比如宋軍如何還敢放心出川西、川北?
大理蒙軍是轉向鬼氏羅國了不假,這不能說明淩霄城沒有意義。或許恰是因為有淩霄城,阿術才暫時不敢攻蜀南。
這是宋朝蜀帥與蒙古大理都元帥之間的博弈。
論對五尺道的防禦,慶符縣、筠連州遠比淩霄城更近,但地勢不好,沒有這樣險峻高聳且山頂平坦的方山。
李瑕選擇在平地、大宋官方選擇山城屯兵,是出于對自身實力及蒙軍戰力的微妙判斷。
李瑕不像普通宋軍那般畏懼蒙軍,他贊同餘玠的山城防禦體系,但認為不能僅憑山城,而該以山城扼住要道,以點擴線、以線擴面,在抗蒙同時保證軍民生息。
總而言之,淩霄城的戰略意義與慶符軍有了一部分的重合。
那麼,駐守淩霄城的長甯軍與慶符軍必須形成默契,才能更好地分配兵力,甚至在抵禦大理蒙軍的同時支援長江防線。
十月,淩霄城築城,易士英馬上便派人往慶符縣請李瑕,但得到的回複是“李知縣公務去了”。
直到了十二月初八,李瑕料理好縣中事務,才東往淩霄城見易士英。
路途不遠,兩地相距不過百餘裡。但山路彎彎繞繞,慢慢騎馬也要八個時辰。
夜裡露宿歇了一夜,次日清裡,李瑕才抵達淩霄山下。
擡頭看去,山高而直,筆聳入雲。
上山的山路隻容一人通行,向導在前,姜飯跟着向導在前護衛,李瑕後面還跟着兩個護衛。
“知縣要小心,前幾日下過雨,這地上的青苔滑得很,還有毒蛇出沒。”
“嗯。”
“這條路人稱‘四十八拐’,難走咧。還有另一條路更難走,得從懸崖上過吊橋,怕死個人。”
“是啊,如此地勢,蒙軍絕難攻下”
走了整整兩個時辰,中午時,李瑕才攀上淩霄山。
淩霄城規模比雲頂城還要浩大,在山下看去仿佛是一塊天然的巨岩,走近了才認出是城牆。
登上山頭之前,迎面便是一段半人高的石牆,這是用來供宋軍蹲在後面射箭的。若蒙軍攻山,這道防線可使城門處從容布置兵力。
一聲喝問自石牆後響起。
“來者何人?!”
“慶符知縣李瑕來訪,求見易守臣,這是信令”
好一會兒之後,守軍仔細确認了信令無誤,才移開箭簇放行。
李瑕俯身鑽過小洞,再一拐,便看到了城門,左邊是天然的巨岩,右邊是萬丈深淵,道路僅有一步寬,稍不留意便墜入懸崖屍骨無存。
“放知慶符縣事李瑕入城!”
吱吱呀呀的響聲中,城門被打開
眼前豁然開朗。
放眼看去,是一望無際的平地,遠處的營盤外田畝井然,近處的校城上士兵齊整,正可謂是“四十八拐天梯立,斷頸岩下一線天。烽火台上狼煙舉,跑馬場前鼓角喧”
進了城,轉頭看去,隻見城門邊的巨岩上刻着一列小字,字迹清晰。
“宋興昌乙卯年,鞑賊自雲南斡腹。越明年,制臣蒲擇之以天子命,命帥臣朱禩孫措置泸叙長甯邊面。又明年,城淩霄,為屯兵峙糧、出攻入守據依之地。閏四月經始,冬十月告成。長甯守臣易士英任責、潼川路總管朱文正督工”
李瑕默默看着那“制臣蒲擇之”五字,心頭也不知做作感想。
想到了成都之戰,想到賈似道所言蒲擇之已被彈劾,還想到大宋軍民抗蒙二十餘年,川中流血數百萬人
這種情況下,還有一座新城築起,屹立于高山,是何等決心?
莫然的,仿佛有浩然之氣撲面而來。
天地滄桑、曆史洪流。
何謂千古?何謂功業?眼下是史書還是當世?
“李知縣!”
李瑕聽得喊聲,回過頭,隻見是祝成大步奔來。
他在這寒冬臘月還披着盔甲,顯然是剛操練完,走近了一看,他臉上還挂着豆大的汗珠。
“李知縣!你終于來了,守臣等了你好久!”
祝成攤開雙臂似想抱李瑕,卻硬生生止了一下。
李瑕攤了攤手,兩人方才抱了一下,祝成于是哈哈大笑。
兩人交情說不上深,但李瑕替祝成攬過火燒大戶林園之事,又送過長甯軍糧食,倒也值得他這般熱情。
“快走吧,易守臣剛點完了兵,正在用飯,我帶你過去”
“好。”
李瑕轉身前又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躍過城牆,能看到遠處的群山,讓人感覺天地山川皆在眼下,頓生豪情
中午的菜肴很簡單,一碗粗糧蓋着兩塊臘肉和一點腌菜,再配上一碗淡如水的熱湯。
一城守将也好、一縣知縣也罷,就坐在小闆凳上與士卒們一起吃了飯。
“淩霄城新築,菜還未種好,讓非瑜見笑了。”
“易守臣客氣,湯下肚了暖和。”
易士英笑了笑,道:“聽說你要成親了,拿何物送你作賀為好對了,帶了兩卷兵書”
他四下看了看,見别無旁物,遂帶着李瑕向住處走去。
山城顯然清苦,不比在長甯縣時。
李瑕目光看去,見易士英瘦了很多,臉頰包着骨頭,胡須也白了不少。
半年築如此浩大之城,顯然艱苦異常。
簡單的寒暄過後,他們坐在搖搖晃晃的長凳上,說起正事。
“成都一戰,未免可惜呐。”
易士英沒有茶葉,自拾了些幹炭燒火煮水,嘴裡歎道:“猶記前番相見,我與你評劉武仲,未想到再見面,他已曆箭灘渡之敗。”
“箭灘渡之敗确實太可惜了。”李瑕道:“近來聽了許多事,從宋金争戰、到聯蒙滅金、再到抗蒙這些年,大宋有太多次機會,志士前仆後繼,卻每每功虧一篑不知是為何無力把握這些機會?”
二十餘年間有多少英雄事?
僅李瑕聽聞的便有孟珙滅金、趙葵兵出河洛、賈涉經營山東、餘玠鎮守川蜀俱讓人惋惜。
易士英不知如何回答,默然半晌,搖頭苦笑道:“我聽聞戰報,亦是苦思數月,但想來,蒲帥便是換我守箭灘渡,亦是守不住。”
“不知朝廷對劉整如何處置?”
“蒲帥已上書請罪,攬下了過錯。幸而,成都之戰非無戰果,斬殺阿答胡、遷十餘萬人口,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易士英緩緩扇着火,又道:“如今淩霄城已築成,我欲遷五千人上山屯田,非瑜意下如何?”
“好,我回縣之後便安排。”李瑕道:“再送些糧食與物資上山,馬上要過年了,山上軍民也該過個好年。”
易士英爽朗大笑。
他雖是文官,但久在行伍,自不是婆婆媽媽的性子。
“如此,老夫那兩卷兵書便值了太值了。”
李瑕亦笑,真心喜悅。
說笑過後,易士英拍着膝頭,眼中有喜色,亦有憂愁,問道:“非瑜對接下來的戰事如何看待的?”
李瑕笑容斂去,認真地回答起來。
“我敢斷言,明歲蒙軍之攻勢必更淩厲,戰事之規模将遠勝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