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州城門大開之時,以檀州軍為首的幾州中原兵馬已直沖而入。
裡面的契丹兵還在調動,就在聽到城外孫過折兵馬吹響的号角後,紛紛往這道城門處來支援,與已入城的中原軍厮殺在一起,一片混亂。
周均在這混亂間馳入了城中,一眼看見裡面情形。
灰蒙蒙的城中屋舍還是中原式樣,卻已沒有半個漢文,塵沙壓着屋檐,周遭灰舊而破敗。
一個契丹兵揮舞着寬口彎刀殺向中原軍時,後方竟跑出一個披發左衽的尋常漢子,舉着木杖來給中原軍幫忙,口中還在喊着:“盧龍軍歸隊!”
含混不清,又無比高亢。
不止這一個,許多地方都有沖來和契丹兵拼命的百姓。
角落裡又陸續鑽出其他幾個百姓,臉上原本木木然一片絕望,卻在看到中原軍時眼裡亮了起來,拿了手邊能拿的任何東西就沖了過來。
四周還有中原軍在大喊着推進過去:“薊州!薊州!”
混着不斷高昂的呼喊:“盧龍軍歸隊!”
胡十一殺過來,抹把臉上的汗:“周鎮将,你都看到了!頭兒要急着去引走那孫子,就是為了讓薊州盡早光複,有那孫子在,薊州永無太平!這城裡等太久了!不能再讓他們等了!”
周均細長的眼掃過那群百姓,拔出寬刀:“看到了。”
其中幾個赤着右臂的盧龍軍人,他也差不多看到了。
胡十一立馬轉頭揮手,一個斥候當即舉着令旗朝大街上遊走奔号過去:“傳幽州團練使号令,不動異族百姓,除滅契丹兵,光複薊州!”
周均正要親身入戰,忽聞城外斥候大聲疾呼:“五十裡外有外族聯軍蹤迹!”
胡十一氣得呸一聲:“那群混賬東西居然還在,還想再來幫那孫子不成!”
周均想起與那支聯軍一路而來的交戰,終于知道他們為何之前會退遠了,恐怕就是為了此時殺回來,随即又想起山宗在沙盤上那些細密的排布,他們後方大營處還有兵馬。
胡十一已經大喊着沖殺入陣,“聽頭兒号令,即刻傳訊大營!速戰!盡快光複薊州!”
傳訊的快馬沖了出去,夾雜着一聲尖利的笛嘯,一聲一聲,越傳越遠。
周均寬刀一握,也殺入了大街。
……
天沉雲低,地昏風凜。
一片起伏綿延的深山外,塵煙彌漫,兩股兵馬拉扯着蔓延而來。
盧龍軍和幽州軍左右并進,直至崎岖不平的山口,追擊上了前方的契丹兵馬,瞬間喊殺聲四起。
山宗身下烈馬長嘶,策馬揚刀,直沖入陣。
迎面的坡地上,契丹兵馬還高舉着那杆獸皮旗,嚴密地防範着,看到他殺入,連忙護衛着後方的人往後退去。
孫過折擡手阻攔,就停在那高坡上,青灰的臉朝他看過來,短須方颌,眼神陰鸷,離近了更顯出幾分精明之态,手裡的寬口彎刀橫着,忽然笑出兩聲,用清晰的漢話道:“你以為泥禮城是這麼好拿的?我的聯軍肯定已經去了。我告訴過他們,如果我的兵馬抵不住,那座城任由争搶,誰能拿下那座城,誰就得到那座城……”
冷笑聲被遮掩在了喊殺聲中。
一聲尖嘯笛哨傳出,隐約入耳。
山宗一刀削過一個契丹兵,隔着厮殺的戰局,眼一擡,冷幽幽地朝他看去。
那是斥候的傳訊聲,說明他說的是真的。
難怪他能短時間内再聯結起一支聯軍,原來這次的利益就是薊州城。他就是咬死了也不會讓薊州重回中原。
沖殺着的薄仲在陣中聽見,嘶啞地喊出聲:“那是薊州城!咱們中原的城,還輪不到你一個外賊來支配!”龐錄道:“他無非是想叫咱們回頭去管薊州,就不會再追擊他了。”
孫過折仿佛是故意一般,居然還擡高了聲,彎刀朝天一豎:“聯軍的動靜已能聽見了,我在衛城安排的兵馬也會過來,你注定拿不回那城。”
山宗又一刀揮出,離坡下近了一分,“是麼?”他盔帽下的眼沉沉然低壓着,嘴角卻提了起來:“你怎麼認定你的衛城還有兵馬能來?何不仔細聽聽,那是何人的大軍。”
遠處确有大軍的動靜傳來,蹄聲隆隆作響,随着漫卷呼嘯的大風直送入到這片群山間來。
一個幽州軍在外沿大聲呼喊:“報――援軍正往薊州趕去!”
早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契丹兵在坡上扯馬出去,遙遙向遠處張望,緊接着就用契丹語高喊起來:“是中原援軍!他們還有援軍!山家軍!”
風沙席卷的莽莽荒野裡,自邊關中原軍的大營方向,大隊人馬正快馬奔來。
為首的是一隊輕騎兵,當先一杆大旗,上面一個剛正的“山”字迎風招展。領軍的将領銀甲白袍,似乎是個少年,直往薊州方向而去。
後方還有更龐大的一支隊伍,由數人率領,烏泱泱浩蕩而來。最前面馬上的人男女莫辯,飒飒英姿,身側左右是數面山字大旗,緊随前方輕騎,呼嘯而過。
四周震顫,狂風卷着塵煙在大地上飄散,很快模糊了他們的蹤影。
孫過折已經看見,勃然大怒,寬刀揮過,臉色愈發顯得青灰,轉頭看向戰局裡那道烈馬上身披玄甲的身影,吐出一句契丹語:“後退。”
号角響起,契丹兵馬悉數往深山裡退去。
薄仲在陣中看向前方那片山,急急道:“頭兒,這山就是當初咱們最早遁入和他們周旋的地方,當年多少弟兄都死在了這山裡!”
山宗扯缰望去,手裡的刀尖還在瀝血,滴落在馬下倒地的契丹兵屍首上:“那正好,今日盧龍軍就在這裡一雪前仇。”
霎時身後兵馬齊動,盧龍軍當先追入,幽州軍緊随其後,直沖向逃竄的契丹兵馬,還有那杆山坳間舉着的獸皮旗。
……
神容到達群山附近時,身後遠處,還能看見山家軍遠去拖出的塵煙如幕,久久未散。
她坐在馬上,扯着缰繩踏上了一片坡地,遠遠看向前方那片連綿的山脈。
席卷的風沙彌漫,隐約可見那片山口處有過交戰痕迹,雜橫倒着屍首,風裡隐約送來一陣陣血腥氣。
這片山脈一直連去幽州附近,群山蒼然高聳,山林茂密,深處是難辨的一片濃重墨綠,料想許多地方枝葉虬結,人迹罕至。
她看着那片山口,在心裡細細推敲着來幽州前看過的書卷描述,又從袖中抽出那張地形圖。
低頭展開看了片刻,她擡起頭,沿着山脈緩緩遊走,從他們進入的地方,開始回憶書卷裡面記載的山川走勢,奇巧地形。
後方風過馬嘶,跟随着保護的一支幽州軍無人作聲,靜默地等候她發話。
神容細細回想完了,心裡算着,伸手在一處山峰處指了一指:“那裡,去豎旗。”
一名兵卒立即抱拳,手持一杆令旗,應命馳馬而去。
山中枯黃的茅草被大股而過的馬蹄踏平,兩側是高聳的山嶺,風沙難入,隻餘急切追逐的馬蹄聲。
一個契丹兵在大部尾端跟着,看見前方那杆獸皮旗已遠,忽覺已經被甩下,忙拍馬去追,背上猛然一痛,應聲摔下馬背的最後一眼,隻看到後方一張左眼聳着白疤的臉。
駱沖陰森森笑着甩一下刀:“狗東西,看你們往哪兒逃!”
盧龍軍已經追了上來,直踏而過,紛紛舉刀,揮向前方的契丹兵馬。
忽聞後方一個幽州軍老遠在喊:“有令旗!”
山宗策馬直上側面高坡,扯缰回身,看見了山林間那杆隐約可見揮舞的令旗,辨清了方位,當即下令:“将他們往那裡趕。”
傳令兵疾奔往前,傳達命令。
盧龍軍厮殺更狠,嗜血猛獸一般疾沖而入。
龐錄率領第九營鐵騎殘部奔馬往側,刻意一刀一刀砍向邊側的契丹兵。
對方亂吼着契丹語來格擋,不自覺就往另一頭退,很快整個契丹大部被沖擊着偏離了方向,往另一頭的岔道沖去,那裡山林間揮舞的令旗仍隐約可見。
茂密的山林近在眼前,兩山夾對,峭嶺絕壁,比起之前所過的山坳,一下變得細窄無比,幾乎一次隻能容兩三匹馬同時通過。
契丹的大部兵馬被迫拉長,漸漸拖沓,隊伍變得凝滞。
後方始終緊追不舍的盧龍軍又沖殺上來。
孫過折在前方那杆獸皮旗下扯馬回身,朝後方看來,離得遠看不清表情,隻遠遠注視着陣中後方,霍然又往前奔去,隻是後方一截兵馬已被纏住,再難顧上。
山宗橫馬在後,冷冷看着。
風沙盤旋在半空樹頂,遠處,又是一面令旗揮舞起來,已在别的山頭。他刀指一下方向:“往令旗處,繼續追。”
殺去前方的盧龍軍早已搶先追了過去,奔地最快的是駱沖,手裡刀用力揮着,一路都在放聲大笑:“跑啊孫子,當初你怎麼圍剿盧龍軍的,現在老子們都還給你!”
契丹兵馬耗到入山,所剩人數已與追擊他們的盧龍軍和幽州軍持平,而此時,孫過折還率領在身邊的,已隻剩原先人馬的一半。
薄仲率領盧龍軍往左,示意其餘人往右分抄,特意阻攔他們進入密林,也知道姓孫的不會進密林,當初盧龍軍逃入密林,就有很多士兵都失散了,圍剿過他們的孫過折豈會不知。
他們有意的配合厮殺,拉扯中将契丹兵馬又往下一處令旗指引的山嶺下引去。
山勢愈發險峻,夾對的兩山幾乎要挨到一起,頭頂山崖上樹木相接,遮天蔽日。
更細窄的山坳出現在眼前,兩側山壁嶙峋,馬蹄過處,如同踏上針氈,速度驟減。
一聲契丹軍令,契丹兵馬竟不急于跑了,轉頭就朝後方追兵撲來。
他們已經無法躲避,幹脆應戰。
就連孫過折也已亮出了那柄寬口彎刀,親自往後殺入陣來。
陣中卻沒有山宗。
孫過折彎刀揮落,陰狠乍起,連砍數人,忽而眼側寒光閃過,轉頭時一柄細長的直刀已橫掃而來。
伴随着刀光的是烈馬昂嘶,馬上一身玄甲的山宗不知何時已從他前方突然降臨,一刀過去,他連忙後仰,臉側一道刀鋒而過的劃痕,血流不止,垂辮也被斬斷,頃刻散亂。
山宗已策馬至他側面,刀一甩,血迹飛濺,扯馬冷冷看來。
瞬間契丹兵都朝他襲去,又被他迅速揮過的刀破開阻礙。
孫過折眼神更加陰鸷,終于發現了遠處的令旗,顧不上抹去臉上的血,又急又快地說了幾句契丹語,忽往契丹兵後方退去。
契丹兵随即在陣中揮刀亂奔,橫沖直撞,遮掩住他往後退。
山宗一刀砍倒身前一個契丹兵,擡眼就見孫過折已頭也不回地穿過細窄的山坳奔了出去,追随他的兵馬隻剩了不足一隊,擡手揮了兩下。
霎時幾個鐵騎長帶領着幽州軍反撲而上。
“追!”他刀一拎,朝着前方逃竄出去的人影策馬而去。
身後駱沖、龐錄諸位鐵騎長緊跟而上,兩千多盧龍軍立即跟随,緊追到底。
在這片染了不知多少盧龍軍鮮血的山裡,等的就是這一刻。
那杆獸皮旗還被舉着,僅剩的契丹兵馬不管不顧地随着那杆旗往前奔去。
即使偶爾有一兩個落在後面,被後方的盧龍軍趕上,砍倒,前面的也依舊馬不停蹄,絲毫不管。
越往前,山間道路崎岖不平,兩側荊棘遍布,怪石嶙峋,卻漸漸變得開闊起來。
山宗擡頭看了看兩邊,疾馳中朝後方擡手,迅速示意了兩下。
是叫他們小心,他已經發現這是一條往山外的而去的路。
追去的速度放緩,薄仲追上來:“頭兒,從這裡往前正對着的就是薊州方向,這孫子還是要逃!”
山宗直直盯着前方:“他發現令旗了,也可能是故意引我們來的!向外傳令旗,我們的位置變了。”
一個傳令兵即刻往後去高處揮舞令旗。
短短幾句話間,馬已疾馳出去,直沖向前方。
兩側山嶺起伏,峭壁高聳,孫過折的契丹兵馬已經翻去了前方坡側,卻忽然停了。
山宗倏然擡手,勒馬,後方盧龍軍驟停。
兩側山石紛落,山林裡鑽出了一隊契丹兵馬,早已在此處等待着,紛紛持着刀橫攔在那杆高舉的獸皮旗前。
“如何,山使?”孫過折垂發散亂,半張臉血流不止,獸皮圓領的厚甲已經髒污,眼裡泛着狠戾的光:“沒想到我想到了這一步,一早就在這離城不遠之處留好了後路吧,就算人馬快被你弄光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他眼神越發兇狠,“你有種再來追試試。”
山宗掃了一眼四周,這裡本來是他打算守不住城後遁入山中繞行逃離的地方,而非現在這般逃出山裡的地方。
“就算有這些人,你覺得你還能逃多遠?”他将那柄細長的直刀握緊,眼底沉幽。
他的後方,盧龍軍壓近,為首的一排鐵騎長個個如猛獸出籠,為首的駱沖和龐錄一個在沖他龇牙陰笑,一個在擦着刀柄。
孫過折又看見遠處他的兵在揮舞令旗,一定又是在朝外傳遞位置,陰沉地笑起來,當即扯馬就走,連頭都不曾回。
下一刻,一馬長嘶而至。
馬上的人烈影如風,揮刀而過,頃刻倒下兩個契丹兵,他已殺向最前方那垂發散亂的身影,周圍的契丹兵全都咆哮着朝他沖去。
盧龍軍悉數殺了過來。
契丹兵馬的嚎叫聲響徹山林,比他們聲音更高的是盧龍軍的嘶吼喊殺聲。
兩側山峰又落下一陣細碎的山石,似有什麼古怪聲響傳出。
山宗振缰策馬,終于趕上那道獸皮旗下的身影,肩頭盔甲已被圍攻的契丹兵割破幾處,滲出絲絲血迹來,卻絲毫不停,一刀劃過那兇前鐵甲,帶出一陣刺耳刮聲。
孫過折轉頭彎刀就揮了過來,抵住他迅疾揮至的直刀時,滿臉血污,沾着散發,連兇前厚甲裡都浸出了血迹:“你敢繼續追,就等着死吧。”
霍然兩側山峰碎裂有聲,不斷有山石落了下來。
“聽柳鶴通說你們的老皇帝用山崩也能殺人,今日正好用上,我早就派兵做了手腳,這你又能否想到,山使?”孫過折的眼神近乎癫狂:“你的盧龍軍又要葬送了……”
山宗迅速往上掃了一眼,沉冷地看過去,手臂一振,刀更用力地揮出。
“頭兒!”後方蓦然傳來薄仲的呼喊。
兩側山體塵煙彌漫時,盧龍軍全都往他那一處沖去。
……
神容騎着馬,嚴嚴實實戴着兜帽,頂着呼嘯的風沙,自山口而入。
先前看到令旗揮出的方向就在斜前方,得知山宗位置已變,她便知事有變化,攏着大氅領口,沿途而去,特地親自來探地風。
後方跟随的幽州軍中已派出幾人,按照她的吩咐,馳馬去剛才她出示令旗的方位下打探情形。
馬往前小跑而行,神容邊走邊看,已經到了那令旗位置附近,在馬上坐正,揭去兜帽,朝着那片山嶺細細看去。
天際陰沉沉低垂,厚雲似要壓上那片山嶺的樹木,那片樹木卻像在偏移開那雲……
神容眼神一凝,拍馬就往前馳去:“快走!”
追随的幽州軍立即跟上。
那已是快出山的位置,她奔向那裡時,以最快的判斷選了最近的捷徑,從颠簸的山坳中橫穿過去。
轟然一聲巨響,前方山峰塵煙彌漫,下方騰起更濃的煙塵,直升上來,飄在眼前。
神容一下勒住了馬,看着前方那一幕,幾乎忘了言語。
一匹快馬疾馳過來,手裡還舉着先前揮動的令旗,是傳令兵,大聲道:“夫人,頭兒率領盧龍軍都在那裡!”
神容手背忽而一涼,低頭看去,是一片瑩瑩雪花,再擡頭看天,才發現雪終于落了下來。
他和盧龍軍都在那裡……
“去找,”她霍然扯着缰繩往前:“都去找!”
幽州軍齊齊出動,往前方搜尋而去。
神容早已先騎着馬到了那裡,山峰上還不斷有落石滑下,濃重的塵煙還未散去,幽州軍下馬沖去搜尋。
遠處去探情形的兵卒回來了,後面是兩個鐵騎長所帶的兵馬,他們在之前令旗揮動的兩處,剿滅了兩波被孫過折落下的契丹兵馬,此時趕來會合,又立即沖上前去找人。
“往右,入山林!”神容在後方說。
無人看見她一隻手緊緊揪着大氅。
山林茂密,林裡崎岖不平,看起來幾乎暗不見天日,卻也被崩下的山石砸塌了半片樹木,但這是唯一可能躲避的地方。
隻要他們反應夠快。
忽然有人從林中跑了出來,一群灰頭土臉,手持兵器的兵,有的到林邊看到人就亮了刀,發現是中原軍才收住。
神容立即從馬上看去。
是盧龍軍。
“夫人!”他們的後方匆匆跑來了薄仲,滿身塵灰,一條胳膊上還挂着血痕,到了跟前用刀撐着地才穩住身,喘着氣道:“頭兒下令讓咱們及時躲避,咱們和頭兒分散了!”
“他在何處?”神容立即問。
薄仲抹一把臉,轉頭四顧。
當時忽然出事,他們都朝他沖去時,山宗卻下令他們即刻退離,他負責率領盧龍軍疾奔入林,回頭時隻來得及看見他逼退孫過折直往前而去,契丹兵馬于是全都追着他殺了過去,但龐錄和駱沖幾個鐵騎長還是朝他那裡馳去了。
塵煙彌漫裡隻看得見他馬上揮刀的背影,直至山崩而下,土石堆壓,幾乎地動山搖,什麼也看不見了。
神容聽完,手腳冰涼,朝那片久久不散的煙塵看去。
已有兵趕去扒塵煙裡堆積如小山的山石塵埃。
“不對。”她忽而呢喃一句。
不對,山宗與她一同鎮過山,經曆過山險,他一定是有意為之,是要故意吸引住孫過折和契丹兵馬,好讓盧龍軍脫險,才會與他們分散。
眼前是已經走不通的路,她一咬唇,轉頭扯馬,調過頭,朝另一頭迅速馳了出去。
後方能跟上的兵卒全都跟了上去。
一直到從另一頭繞過去,到了塵煙堆積的另一邊,已在開闊的山口,淺溝圍繞,連接着莽莽而去的荒原,遠處甚至隐約可見那道圍擋的高牆和薊州城若隐若現的一角城阙。
神容停了下來,對着那片塵煙急急喘息。
書卷裡是如何說的?她凝起神,仔細回想,手指劃過那片山嶺。
一處一處點過去,每一處都與書卷裡的文字比對,幾乎一個字也不錯過,推測着他可能退避的地方。
手指落了下來,她立即說:“那裡,快去!”
薄仲早已跟來,二話不說就帶人沖了過去。
堆積的塵土山石被迅速扒開,露出邊上密林被壓倒的樹木,裡面有人鑽了出來,接連幾道身影,很快拽着刀跑了出來,有的在重重地咳。
神容緊緊盯着那裡,卻隻看見駱沖的臉,龐錄的臉,始終沒看見那道玄甲身影。
“夫人,沒有。”一個兵回來報。
神容抿住唇,從馬上下來,往前走出去一段,擡起手,又去看那片山嶺,手指微微在抖。
她五指輕輕蜷縮一下,又張開,告訴自己冷靜,莫要慌。
她是來給他指路的,就一定能把他帶回來。
手指順着可能的路線劃過,落在淺溝邊堆積的塵土下。
那裡堆的是被推擠而出的塵土,不是緻命的山石,她的手指又止不住抖一下:“那裡。”
立刻又有兵沖了過去。
就連駱沖和龐錄都沖了過去,那群鐵騎長全都跑了過去,扔開刀,用手扒開厚厚的塵土。
漫長無聲,隻有他們的動作,而後他們陸續停住,轉頭看來。
沒有。
雪落下來,洋洋灑灑,落在神容的眉梢眼角,她坐在馬上,渾身都涼了,臉上冷淡的沒有神情。
心頭閃過一幕一幕的畫面,他當初帶着盧龍軍回來時,在城下倒下去時的身影;被蓋上軍旗時一動不動緊閉的雙眼;好不容易才能跪在她母親面前說出那句“願求這驕驕明日,再照我一回”……
如今算什麼?
他明明說過以後都不會了,不會死。
眼裡他們在往更深處去扒那些塵土山石,她看着人影在動,卻看不太分明,或許是雪太大了。
“壞種,你要敢言而無信……”神容的喉中失了聲,似也被雪凍住了。
目光始終落在那一處,眼裡忽然有什麼動了一下。
神容瞬間眼神凝結,就在她剛才指過的地方,後方密林之中挑出了那杆獸皮旗,霎時所有人都抽刀沖了過去,卻又在接近的時候止步。
那杆獸皮旗上鮮血淋漓,早已被斬去一半,上方高高挑着的卻是個頭顱,髡發散亂的頭顱。
孫過折的頭顱。
拖着刀的人從塵灰之中走了出來,手中旗杆一把推倒,撐着刀站在那裡,盔帽已除,玄甲浴血,如從深淵而出的修羅。
神容心急烈地跳了起來,瞬間就朝他跑了過去。
大雪撲頭蓋臉,山風吹揚,周圍的人退開,隻有女人的身影在往那裡跑去,耀耀奪目。
風雪裡站着的人朝她擡起黑定定的眼,松了刀,勾起唇,張開雙臂。
神容一頭撲入他懷裡,抱緊他腰。
“我順着你指的方向回來了。”他低低說,手臂環住她,努力站着。
神容心口已跳至發麻,轉頭看到他那條右臂,衣袖被割裂,斑駁烏黑的刺青露了出來,沾了淋漓的血迹,她手指撫上去,低頭,唇在那烏黑的蛟龍上碰了一下,擡起頭,輕顫着說:“恭喜凱旋。”
山宗嘴邊的笑又揚起。
恭喜凱旋,這次終于親眼看到了你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