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裡,喊殺聲漸止。
關口再無敵兵增來,身着灰甲的檀州軍卻如潮一般直灌入了幽州城,與着黑甲的幽州軍裡應外合,很快就反據了上風。
周均握着自己的寬刀,親自帶人殺上了城頭,掃視左右,這上面敵兵已除,受傷的幽州軍正被擡下城頭。
看到這城上守軍的數量,他陰沉着臉皺了下眉,繼而轉過身,遠遠從城上看下去。
下方,何氏正被人護送着自街角離開,趙進鐮在火光裡蒼白着臉,官袍染塵,卻已在那裡指揮官員們去安撫百姓。
他來回找了一圈,才看見趙扶眉。
城下剛被幽州軍控制住的角落裡,趙扶眉手裡拿着一塊布巾在那兒蹲着,不仔細看差點看不見。
周均眯起細眼看了好幾眼,才發現她是在給一個腿上中刀的兵卒包紮,手上有些忙亂,但他記了起來,聽說她婚前是會些醫術的。
趙扶眉包紮好了,站起來,擡頭朝城上方看,似乎是看到了他,垂下頭,手裡一塊布揪了起來。
周均看她一眼,回了頭,在高架的戰鼓旁坐下,等着他的兵馬來報戰況。
兵馬還沒來,眼前多出一截熟悉的素淡襦裙衣擺,卻沾了點點幹涸的血迹,一隻手伸過來,遞來一塊布巾。
趙扶眉上了城頭,站在他跟前,将那塊布巾往他眼前送了送:“夫君手上好像受傷了。”
周均細眼看去,一如既往地陰沉着臉,他手背上的确在入城時被敵方劃了一刀,流了點血,動都沒動:“一點小傷,我還沒那麼不濟。”
趙扶眉手縮回去,勉強笑了笑:“夫君能來馳援幽州,我委實沒想到。”
周均忽而涼絲絲地一笑:“由此可見這世上能救你的也不是隻有山宗,我也能救你。”
趙扶眉愣了一下,想起了城頭上那及時飛來的一箭,又想起了當年幽州戰亂,她全部死于戰火的家人,還有當初那橫空出世平定此處戰火的一道黑烈身影,最後是不久前,他自城外打馬出來的身影,捏着手裡的布巾,看着他青白陰沉的臉,隻點了點頭:“是,這回是夫君救了我。”
周均朝她看去,她已斂着衣擺在他身側蹲下,捧起他那隻握刀的手,将布巾包了上去。
他細眼看了看她垂下的臉,終是沒有抽開。
……
從披着火光到披着青灰的黎明,破開幽州城的敵兵先鋒一直得不到關口處的增兵來援,終于被徹底清出城門之外,如今收攏殘部,急急往關口逃竄。
城下飛奔而來一個檀州軍,大聲禀報了消息,周均才帶人下城。
檀州軍來援不過幾個時辰,體力尚足,數千人的一隊兵馬緊跟着出城追去。
到了荒野之中,瀕臨幽州連綿起伏的山脈附近,風沙漫卷,前方遠處赫然顯露了一道道坐在馬上的身影,遠看不過近百人,大多蓬發雜亂,拖着鎖鐐,如同深山裡鑽出的野鬼,卻刹那間就快馬襲來,不退不避,剛猛遠勝千軍。
那個契丹首領大聲呵斥,帶着剩餘的殘部狂奔沖向他們,迎頭的兵彎刀剛揮舞上去就被削倒在地,隻剩快馬沖出,甚至看不清他們如何出的刀,隻能聽到一陣陣狂肆飲血的放聲大笑。
“跑啊孫子,再跑!老子們還沒殺痛快呢!”
首領大驚,後有追兵,前有攔路,再顧不上其他人,卯足了勁甩開他人,獨自沖向關口方向。
掩護他的人馬被拖住了,迎頭卻又有一匹黑亮戰馬直奔而來,他一擡頭隻看到一雙黑沉的眼,瞪大眼喊出一個“山”,刀光帶着寒風襲過,兇口一涼,戛然而斷,人摔出馬背,直撲倒地。
檀州軍頃刻趕到,上去包圍了剩下的殘兵。
後方周均快馬緊跟而至,勒停下來,陰沉着白臉,盯着前方攔路處策馬而來的男人,看他拎着手裡的細長直刀,一身玄黑胡衣早已浸染斑斑血迹,顯然是早就計劃好了在這裡等着了。
夜間就有檀州軍禀報了先前的事,引他一支援軍出去,随之敵方大部追擊而入又退去,此時又在此處攔截。
“我來幽州支援,倒像是被你團團利用了一遭。”周均陰沉道。
山宗勒馬在他身前,撩着衣擺擦去刀上血迹,故意忽略了他的話:“檀州軍的功勳,我會記住的。”
周均隻不屑地一笑:“我出兵不過是顧及我與幽州還有姻親。”
“嗯。”山宗隻随意應一聲。
周均忽而朝他後方那群似人似鬼,剛剛停歇的兵馬看了一眼,總覺得在哪裡見過,細長的眼裡露出古怪之意。
“該回城了。”不等他說話,山宗已策馬去了一旁,迎往山脈方向。
那裡緩緩打馬而出一行人,神容帶着東來和護衛們被他接出山裡後,就在附近山坳處等着,此時清除了這絲後患,才出來。
看到周均在,神容才知道山宗之前說的援軍是誰的,不禁看了他兩眼,眼珠輕轉,似沒想到。
周均眼神在她和山宗身上一掃而過,什麼也沒說,又看向那群蓬頭垢面的馬上身影。
……
天已徹底亮起,幽州城戰火已歇。
神容攏着披風,緩緩打馬進入那道被破開的城門時,山宗扯着馬缰往她身前擋了擋,有意遮擋她視線:“最好别看了。”
這種場面他已經看過太多,這次已經是十分好的結果,心裡再無波瀾,但她未必親眼見過,怕她不适。
神容微微偏了頭,還是看了看四下。
煙塵在晨光裡飛散,彌漫着一股火油燒焦東西的氣味,兵卒們穿梭清理着,大多是檀州軍。
城頭下角落裡到處是累得睡着的守軍,遠處大街上有醫舍開了門,裡面的夥計在幫着擡傷兵進去安置。
從城門到進城的這一條長街都被水沖洗過了,能看出這一段是作戰最嚴重的一段,也是損毀最重的一段,旁邊的房屋有被燒灼的痕迹,院牆半塌,但沒見到有什麼百姓傷亡的迹象。
再往裡,居然看起來還算安穩,想必敵兵還沒能往裡破壞,就被剩餘的幽州軍和趕來的援軍拖住了。
兩萬兵馬對陣十萬大軍,固守不退不降,幽州城還能保全,已是萬幸了。
“報――”城門外忽有快馬飛馳而來,一個兵卒飛快地打馬奔至,躍下馬向山宗抱拳,聲音格外洪亮:“頭兒,關口外的大部陸續都退了!”
霎時間幽州城呼聲四起,連累倒下,帶着傷的兵卒都掙紮着起了身。
胡十一不知在哪頭的角落裡放聲大喊:“我就知道這群狗賊打不進來!”說着話時都帶上了哭腔。
幽州城曆經多次戰亂,從軍到民,哪怕沒有親身經曆過也無數遍聽說過,早已堅韌,這種時候剩下的不是哀戚,反而是擊退敵兵後的豪情。
山宗下了馬,聽那兵卒細細報了過程――
敵兵大部在追着他們進關口來時就沒有全部進入,退出關外後似乎就有了什麼分歧,有的還在重新集結,好像還有重新進攻的打算,但天亮時就陸續有一隊一隊的兵馬撤走了。
最後那豎着泥禮城旗幟的兵馬在沒等到先鋒撤回後,才終于也退去了。
他聽完隻點了個頭。
果然沒推斷錯,孫過折一定是聯結了其他胡部兵馬,一擊不中,聯盟潰散。
“善後,休整,将我帶回來的人都妥善安置。”
接連幾道軍令下完,兵卒領命而去,他伸出雙臂,從馬上接下神容,帶着她往城下走。
整個城中像是一瞬間松下了。
幽州官署裡的官員都派了出來,到處是忙碌着善後的身影,清點傷亡兵卒,着人修繕被毀壞的城門。
一小股一小股的兵馬迅速從各處跑來報信。
山宗帶着神容走到城頭下的一間屋舍外,隻這片刻功夫,就又從一個兵手裡接過幽州大獄的獄錄。
大獄被攻破後,許多犯人都被帶走了,也可能是逃了,清點之後拟了名單上來,包括抗敵傷亡的獄卒。
山宗顧不上一身血迹塵灰,看了一遍,擡頭就見附近一群休整的兵齊刷刷地盯着一處。
他眼掃過去,未申五和甲辰三正滿身血污地蹲在那裡,其餘的幾十個身影都在他們身後,雖無人折損,但有幾個受了傷,其中一個昨夜被大部追擊時中了箭,當時隻悶哼了一聲,傷在左臂,不在要害,此刻正咬着牙在那兒低低罵着狠話。
有他的軍令在,已經派了軍醫過去照料,還有人送去了水和飯,但似乎覺得古怪,無人接近他們,除了與他們一同作戰的那群山裡的兵卒。
未申五挑起白疤猙獰的眼看了看山宗,沉着眼一聲不吭。
山宗走過去:“為何不用飯休整?”
“呸!”未申五沉着眼道:“老子們被你用完了,還叫老子們來城裡幹什麼!”
山宗掃一眼左右:“幽州沒有讓救了一城一山的先鋒不入城的道理。”說着看向甲辰三,“龐錄,帶着他們治傷休整,回頭我會讓那四個人歸隊來見你們。”
甲辰三忽然擡頭:“你叫我什麼?”連那幾個在忍傷的都停了聲,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說:“龐錄。”
甲辰三沉默一瞬,額間擠出幾條溝壑,愈顯滄桑:“我以為你早就不記得我叫什麼了。”
“你們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山宗掃一眼盯着自己的未申五,轉身走了。
未申五盯着他的背影,眼上的白疤笑得一抖,卻又閉了嘴,沒再說話。
不遠處,跟着返回的周均正站在馬下,看着這裡,心裡回味了一下,似乎記起了龐錄這個名字。
盧龍軍?
……
神容好不容易在屋舍裡坐下,手裡捧上了一盞熱茶湯,才有種終于出了山裡的感覺。
人如緊繃的弦,一瞬間松懈下來,疲乏也緊跟而至。
山宗還在門口,剛剛調派了人手再度去守山,還沒回身,又是一個兵來報事。
那群被攔截而回的敵兵先鋒殘部已經被檀州軍押着送到了城門口,請他定奪如何處置。
胡十一和張威聽說了那群重犯的事,拖着半死不活的身軀趕來城下,果然看見了他們在那兒蹲着。
二人實在疲憊至極,古怪也無暇多問,看周圍許多地方都坐着兵卒,也直接就在地上坐下了。
正好聽到這報的事情,胡十一怒火中燒:“這還用問嗎?那群狗賊,留着幹什麼!”
他先前的箭傷沒好透,強撐着到現在,傷口早裂了,肩頭上全是血,說着話時龇牙咧嘴。
張威問一個兵要了傷藥,叫他快處理一下。
屋門前,山宗冷笑一聲:“他們應當知道我手段。”
命令還沒下,破開的城門處似乎已經預感到不妙,契丹語鮮卑語夾雜着生硬的漢話,傳來一陣求饒聲,他們降了。
緊接着又被憤怒的幽州軍叱罵。
山宗抛下手中的刀,一手解着護臂,忽又冷聲說:“正好缺人手,先讓他們去修整幽州大獄,我剛成婚,沾血夠多了,回頭再行處置。”
胡十一正叫張威幫忙上藥,聞言一停:“頭兒說他剛什麼?”
“成婚。”張威小聲道。
胡十一這才确信自己沒聽錯。
屋裡,神容卻沒有聲音。
山宗回頭才發現她已經坐在那裡睡着了,手裡的茶湯還擱在膝頭。
他站了一瞬,走過去,拿開茶盞,攔腰抱起她送去裡間。
片刻後,東來帶着從官舍匆匆趕來的紫瑞進了屋中,走到裡間,挑開門簾看了一眼就退了出來,示意紫瑞先出去。
裡間,神容躺在簡陋的榻上睡去,一旁是坐着合上眼的山宗,即便此時,他一隻手還緊緊握在她手上,像是失而複得的至寶,不能輕易松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