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因為赈災的事,他和大臣發了很大的脾氣。江西遭遇蝗災,糧食顆粒無數,又加之幹旱,百姓民不聊生,等着開糧倉救命,那等子狗東西居然還想着貧苦人家慣會忍饑挨餓,緩上兩個月指不定就有轉機,無需開倉,就算開倉,也要以來年增加稅收為條件……氣得他拿鎮紙砸破了大臣的腦袋,血肉模糊地拖了下去。
“開倉,否則朕就開了你們的腦袋!”
他手上的血都沒洗,徑直走了出去。
所有人看到他都誠惶誠恐,就連一向冷靜的皇後也亂了陣腳,失手打碎了他喝茶的杯子。他看着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臉色蒼白,汗水細密,原想拍拍去安慰她,卻未料到,她居然驚恐地後退,口中拼命道,陛下恕罪,陛下贖罪……
他一愣,緩緩縮回了手。
怎麼,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胡亂殺人的惡魔,就連枕邊人也怕他?
一時之間,他有些不悅,又有些索然無味。
他是一國之君,真龍天子,别人畏他懼他,他應該高興才是,怎會去解釋?
可是心裡到底是有些不舒服的。
他轉而去了禦花園的荷塘,那裡清靜,下了令讓其他人在外候着,隻帶了貼身的近侍,一頭鑽入蓮花的清香中。
閉眼小憩的時候,忽聽婉轉的女聲傳入耳中:“阿福,你看這鳥兒,關在籠子裡多可憐,翅膀都碰秃噜啦,還在掙紮着往外飛,你說傻不傻?”
“公主是想把它放了?如果放了,菱妃又要哭了,公主不是最看不得她眼淚汪汪的樣子?再說,這鳥兒此時在籠子裡,尚還有人照顧,每日有食物吃,有太陽曬,不用餐風露宿,一旦将它放了,它飛入叢林中,沒有找食的能力,必定會早早餓死,那豈不是害了它?”
“你看它總啄開鎖的地方,精明着呢,就算沒有找食的能力,飛到叢林裡,也定能迅速學會,怎麼會餓死?它又不是傻鳥。”
阿福笑道:“一會兒說它傻,一會兒說它不傻,公主倒是想怎麼樣?”
“也沒怎麼樣,每日拿了草窩,把鳥食灑在裡面,讓這隻傻鳥自己去扒拉,等它不會餓死了,再将它放了,一舉兩得。”
“說來說去,公主還是想放鳥。”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鳥本來就屬于天空,屬于叢林,拘着有什麼意思?它又不是憋屈的公主,似我這般,連個自由也沒有,這大郯可真是要憋死人了……”
伴随着女子的歎息聲,幾聲清脆的鳥叫聲清晰入耳。
近侍滿頭大汗,打探着懷帝的臉色,估摸着時間,此時故意咳嗽幾聲,聲調微高:“陛下,這會兒日頭毒,咱們上亭子裡歇會兒吧。”
隻聽外面撲騰幾聲,還傳來女子哎喲的聲音,懷帝不置可否,那近侍大着膽子将船撐了出去。繞出荷花塘,隻見洛河濕了鞋襪,正淌着水往岸邊走,懷裡還緊緊抱着一隻鳥籠。那年長婦人阿福早已跪在一旁請安,洛河睜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懷帝。
她不怕他,不懼他,看到他也不會誠惶誠恐,在她的心裡,他不過是個普通男人罷了。
近侍正要呵斥,卻被懷帝伸手攔住。
他向洛河走了過去,明黃龍袍上還沾着大臣的血迹,可是洛河卻根本不害怕。
她怎會害怕呢,她可是狼王的女兒啊。
懷帝笑了笑,神态輕松,甚至還彎下腰來,逗了逗洛河懷中籠子裡的小鳥。
那是一隻黃羽的莺鳥兒,黑白分明圓溜溜的大眼睛,歪着頭,好奇地看着他。
像極了她。
“這是一隻極普通的莺鳥,食量不大,氣性大,甯可一頭撞死,也不受被圈養的閑氣,隻怕是其他宮裡的人胡亂捉了隻鳥兒來糊弄你們的。”
“那怎麼辦?”洛河不由得關心起來。
懷帝看着她的臉,再聯想到剛才她與阿福的對話,便笑道:“這種鳥養不得,得放了。”
“放了?”
“嗯,放了。它是屬于天空,屬于叢林的,從哪兒來,便要回到哪兒去,這是它的歸宿。就算勉強養着,也活不過幾天。”
這些話大中洛河的心思,得到鼓勵,她果然就興奮起來,打開籠子,将鳥兒輕輕抓了出來。
那隻鳥兒在洛河掌心撲騰了幾下,待洛河完全張開手,它便毫無留戀地飛走了,先是能看見翅膀,繼而變成黑點,最終完全消失在天地間。
洛河看得津津有味,一直到鳥完全消失,她還舍不得移開目光。
她看鳥影,懷帝就看她。
美貌的女人,他見得多了,但像洛河這般美貌,卻少見得多。
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面,然而每一次見面,他都會被她那張美得無辜放肆的臉所吸引。男人最原始的沖動,令他對她産生了别樣的心思。
“你的名字……”
“我沒有你們的名字。”洛河回過臉來,極是幹淨利落:“你叫我洛河,或者公主,都可以。”
她分明不喜歡公主這個身份。
同他一樣,為身份所縛,難得開顔。
懷帝盯着她的雙眼,笑容慢慢揚了起來,帶了七分溫柔:“那麼,我幫你取一個我們的名字,可好?”
洛河側頭沉思一番:“好罷,我還在學你們的字,要好聽的。”
她還知道要好聽的。
懷帝認認真真想了一番,最後道:“不如就叫符莺吧。”
“符莺?”洛河有些費力地在腦海中尋找着這兩個字。
懷帝在她的手心裡寫下這兩個字。
“符莺。願你像莺鳥一般,自由飛翔在天地間,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莺?我喜歡莺這個字。”她高興起來,笑得眼睛彎彎,念了幾遍自己的名字,又問:“那符是什麼意思?”
懷帝淡淡一笑。
符,既是标記,又指祥瑞。
他标記了她,她便要是他的鳥兒了。
他的鳥兒,像他的夢一般美好,永遠飛在他的世界裡。
她确是飛在他的世界裡,隻不過,是夢中的世界。
他從未得到過她,眼睜睜看她嫁給了杜璋,生下了骨肉,所經過的地方,充滿了陽光和歡笑。而他卻在這深宮裡兀自獨眠,所有的女人都在揣測他的心思,看他的臉色,每一天,每一年,日日夜夜。再沒有人像她那樣,任性又從容,天真且無邪。
影衛将她叛逃的消息帶來時,他隻問了一句:“洛河公主是否有返回西丹的迹象?”
影衛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刹那間,恨意突然全部爆發出來。
從始至終,她的心中都沒過過他,他于她,不過是帝王,是君主,永遠也不會是心上人。
杜璋那樣待她,她都無怨無悔,而他不過是貪戀她來觐見時,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她竟連這一點也不給他!
她要返回西丹,永遠遠離他,消失在他的世界裡,簡直不可饒恕!
他片刻也等不得了,急令杜璋将人送進宮中,他要親自問她,問她為什麼要離開!
她還是那般冷淡沉默,聽了他的質問,一言不發,置若罔聞。
“你說話!難道你想逼朕,把你的一雙兒女也傳召入宮?”
龍顔震怒,于她,仍有威懾力。
她凜然道:“陛下,罪女有錯,請賜死罪女,唯有罪女的一雙兒女尚是年幼無辜,但求放過。”
懷帝再也受不了,他大力握住她的雙肩,一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擡頭看他:“符莺,你是錯了,難道你看不到,朕對你的心?朕,朕……”他用盡全身力氣抱住掙紮的她,才顫抖着唇,說出那樣一句話:“朕是愛你的啊……”
洛河的掙紮靜止了,懵了。
“你愛我?”
“是,朕愛你。”懷帝此時什麼也顧不得了,急促道:“你沒有一點感覺嗎?朕給你舉辦招親儀式,賜婚給杜璋,時常召你入宮,這些,你都感覺不到?”
洛河片刻發怔後,居然笑了起來。從前她笑得時候,眼裡心裡都很開心,身上像是能發出光來,可是那次,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笑容無比凄楚,也無比叫人心碎。
“原來如此,原來是我錯怪了他。他被賜婚,是你從中作梗。我真是傻,假若我早些知曉,就不會誤會他這麼久,也不會着了道……”洛河隻顧喃喃,雙眉蹙起。
她想出去找杜璋,說明一切,于是掙紮着離開懷帝的擁抱,但是懷帝卻害怕她離開,她越是掙紮,他抱的就越緊。
“放開我!放開我!”她尖叫,終于開始怕他了。
懷帝心中悲涼,卻也有一種狂熱的孤勇。
怕他也好,他本就是孤家寡人,若非如此,如何能得到她?
就算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得到她的身!
他再也不許她離開!
他嗅着她身上的香氣,低下頭來,扯開她的衣領,灼熱的唇貼在她的脖子上,吸吮着她的肌膚。他聽到她的尖叫,她的抗拒,可他控制不住。
她是那麼美好,像莺鳥一般,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可他要親手折斷她的翅膀,唯有這樣,才能留住她的美好。
她哭了。
碰到她淚水的那一刻,懷帝心中震動,他一點點也受不了她哭。那些冰涼的淚水滑落她的臉,像火藥一樣,将他整個人擊中,沸騰,燃燒,燒成灰燼。
“為什麼……”他狠狠盯着她。
“我的夫君還在外面,你敢碰我,我甯可死!”
她令他不得出路,一手掐住她的細白優雅的脖子:“你不從朕,從此就再也别想見到你的夫君和孩子!”
“畜牲,你殺了我吧!”
她緊緊抓住自己的衣服,仇恨的目光,晶瑩的淚水,刀子一般剜着他的心。
他頹然地松開了手。
心中更恨了。
“你想死,朕成全你!”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臉上陰森可怕:“朕看着你死,還要把你挫骨揚灰,灑入大江,讓你的夫君連骨灰都留不住!我得不到,他也别想!”
“瘋子!”
他是瘋了,鸩酒端來時,他看着那是她愛喝的酒,看到她明豔的臉,一切仍是從前的樣子。忽而巨大的悔意湧來,他心裡像貓抓一樣,又癢又疼,近乎祈求道:“符莺,我就在外面,你若是後悔,隻需搖搖頭,連話也不必說……”
他出去,心裡仍存着一線生機。
空氣中存着淡淡的香氣,是酒香,還是幽香?他不知道。
隻知道,他在外面等了很久。
一直久到她屍體涼透,也沒等來她的後悔。
他終于又成了孤家寡人,這一次,是永生永世,萬劫不複。
作者有話要說:懷帝也是個變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