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問漁提着食盒,望着遠遠坐在輪椅上的千洄,她每天都會來此,晚上歇在守陵人的房子裡,白天候在這裡,孤零零的身影看着讓人心酸。
“千洄。”傅問漁叫了她一聲。
“你來了?”顯然傅問漁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千洄并不吃驚,隻是千洄的模樣也消瘦了不少。
“你還要在這裡等多久呢?”
“等到他出來就好了,傅小姐你是不是要進去看師父?”千洄問她,又道,“我給你把封印破開,你小心一點不要留得太久,裡面陰氣太重,對你身體不好。”
傅問漁看着千洄也很平靜的模樣,并沒有什麼瘋狂的舉動,真的,好似一夜之間,所有人都成熟了,連千洄都懂得克制與隐忍,隻是這成熟的代價如此沉重。
她這些天并沒有偷懶,除了一直這樣守着沈清讓之後,也認真練習着沈清讓教過她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越練便越覺得,她平日裡總是過于自傲了些,自視過高了些,其實一法生萬法,多的是無窮盡的變化,她卻以為她能一眼就學會。
那個師父,才是真正聰明的人。
她手中的金光如沈清讓的那般純正色深,隻有一些淡淡的金色流轉,将祭壇的封印打開,露出了祭壇上的階梯,傅問漁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所以熟門熟路地便下去。
沈清讓閉目坐在化骨陣法中,坐在那尊棺椁上,傅問漁從未見過他白發透膚還有眉心朱砂一點的樣子,如今,沈清讓卻定格在這模樣裡,半點不再更改,回不到原本常态的模樣了,他盤膝運氣一般坐在陣法最中間的位置,那些缭繞的黑氣有些想鑽進他的身體,但他身上的白袍金光浮現,擊落那些黑色霧氣。
他就這般坐着,一動不動。
前兩次來的時候,傅問漁問他,為什麼方景城提前出去了,為什麼他渾身浴血,沈清讓始終不說真相,隻道:王爺武功蓋世,隻要敢搏命自然是出得去的。
他不說,傅問漁便永不能知道那日的真相。
那時他們并不知道,水南天與傅問漁定下十日之約,也說了隻要傅問漁嫁給溫琅,他就放了方景城與沈清讓,被困陣中的兩人隻想出去阻止傅問漁做傻事。
“王爺,我們二人合力之下隻能出去一個,我需在此處坐鎮陣法,天下,就交給你了。記得一年之後一定要回來,不然傅問漁必将魂飛魄散。”
他輕額額心,指尖沾血,塗滿了方景城全身,國師天珠血雖比不得異人之血那般的神秘,但也是可以擋一擋這化骨陣法的厲害的,可國師的天珠血不同于異人之血,用上一些,總是要折一些陽壽的,那一日方景城全血浴血,誰人可知國師大人他送走了多少年的壽元?
他不說,便沒有人會知道,而他總是這樣,什麼都不會說。
他又破陣足十日,終于送得方景城出去,讓他趕去攔下傅問漁,隻是那天方景城剛走不久,沈清讓便能感受到陣法的變化,他悲然合眼,傅問漁到底,還是嫁給溫琅了。
帝王之氣與異人之力開始互相絞殺侵吞,陣法狂暴,星象大亂,沈清讓揮手将化骨陣法從裡加封一道法印,縱使水南天了要破開這法印也是不易,然後剔透如琉璃般的身子便坐在在陣中央,自此,再未動過。
他知道,傅問漁會留下,會為這祈國與亂世留下,為了自己留下,她不會就這樣離開放任自己化成飛灰,任天下大亂。
他也知道,方景城也回去,他雖不肯答應自己去做那件事,但是傅問漁叫他去做,他肯定是不會拒絕的,哪怕他從來都對這天下毫無興趣。
他還知道,每一個人都不願意過現在這樣的日子,如果真的舍得下,大可一走了之,由這天下大亂去,可是他認識的傅問漁與方景城絕不會這般。
如傅問漁對千洄所說的那般,她沒有放棄,請大家先不要崩潰,讓她可以多留力氣。
“沈清讓。”傅問漁拉過這墓室中唯一的那把椅子,坐在那困住沈清讓的化骨陣法裡前面。她很愛來跟沈清讓說話,大概是真的身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也大概是沈清讓為了自己在這裡守陣一年,孤寂一年,她便要來陪陪他,告訴他外面又發生了什麼,告訴他,自己還活着。
偶爾,也會突然想起肖顔開的話,是不是自己死了,這一切都會結束,所有的事情也都解決了。
這念頭一升起來,就立刻讓沈清讓掐掉,他說,你若此時死去,我便沒了異人之力可以對抗帝王之氣,我還是會死,所以,傅問漁,你要活下去,無論多苦你都一定要活下去,活到最後那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殘喘着一條命,傅問漁已經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那些話,那些隻要活着,就有希望的話。
這條命,已經不止是自己一個人的了。
沈清讓緩緩擡開眼皮看着傅問漁,入眼便是觸目驚心的白發,第一次見時,沈清讓被震驚得差點脫陣而出,要問一問傅問漁,她忍到了哪般地步,才生生逼得自己一頭青絲一夜覆雪。
便是這麼多次以後再看,沈清讓依然會難過,倒是傅問漁開解他,你不也是一頭白發嗎?兩人都差不多,誰也别為誰難過了。
“你還好嗎?”他隔着化骨陣的血色光網問她。
“我很好,你呢,還受得住嗎?”那絕不可能好受啊,同時平衡帝王之氣與異人之力,絕不可能是他表面上看到的那般輕松吧。
沈清讓眉目安然地笑,看着她日漸消瘦的臉,隻剩下對她的憐惜也心疼:“我也很好,你不要時常來這時在,這裡鬼氣太濃,你來多了不好。”
“我這次來,是想問你一個問題。”傅問漁趕了些路像是有些累了,抱起膝蓋坐在椅子上,疑惑般問道:“按說,現在方景城回豐國了,你被困在這裡,我在宮中無力回天,水南天應該趁此機會對我們動手斬草除根才是,更不要提你在這裡正破壞他陣法。可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再也沒有現身過,這是為什麼?”
是啊,現在大家都這樣虛弱,他一來幾乎就可以将所有人一網打盡,為什麼要放過這樣好的機會?千萬别說他還念着幾分師徒之情,他若是有将沈清讓當弟子看過,就不會将他的人生擺弄成這般模樣。
“他布局十多年,絕不可能在這裡就罷休,一定還有什麼後手。”傅問漁低聲說着,隻是想不出,他還會做出些什麼喪盡天良,禽獸不如的事來。
“我雖不知他還想做什麼,但我知道他為什麼不來殺了我。”像是為了讓傅問漁安心一般,沈清讓難得地主動提起這些事。
“為什麼?”tqR1
“我的确暫時對這大陣無奈要守一年之久,但他對我也沒有什麼辦法。送走城王爺之後,我知我要守陣,便将行宮大陣中的符文牽引入化骨陣中,又設下封印,兩陣相融,一損俱損,一傷俱傷,他絕不可能願意毀壞行宮大陣,也就不能越過化骨陣對我怎麼樣。原本是用來困住我的化骨陣,此時卻成了我的護身符,他奈何我不得。”
他一邊說一邊眼中有些狡黠之意,這在他臉上是極難看到的神色。
傅問漁也很想笑一笑來回報他的苦心,可是不管她怎麼努力,怎麼想要笑得真切一些,她用盡了力氣也隻能牽一牽嘴角的弧度,笑得不達眼底,不達心裡,她好像,慢慢地忘了笑。
“千洄一直在外面等你,你真的不見她嗎?”原來不是千洄不想來看沈清讓,是沈清讓不願意看到她。
“你讓她早些回去吧,雖說她不在這墓室中,但外面畢竟是陵墓群,她待得久了難免染上些森然冷意,這與她未來大國師的浩然正氣相沖,于她修行不利。”沈清讓很似無奈一般。
“可她說她要等到你出來為止,你知道,我勸不住她的。”傅問漁低聲道,情中癡兒總是多苦。
沈清讓眼中閃過歎息的神色,這個徒弟,怎麼就這麼不聽話?
“她天資之好,世間罕見,隻是太過急近了些,又未曆經紅塵之苦,所以看不清。正好我需在此守陣一年,她也可以利用這一年渡苦海過,不再沉淪于情愛之苦,到那時候,我也就對她放心了。”沈清讓知道,他永不能對千洄的情意做出什麼回應,便隻能狠下心,讓這一年的時間讓她想明白。
沈清讓看着傅問漁如雪的頭發和蒼白的臉頰,還看她漸漸暗下去的雙眼和越來越弱的異人氣機,想了又想,還是說道:“你若是覺得難過,不好對别人講,可以跟我說,傅問漁,小開不在你身邊了,沒有人可以照顧你的身體,你要照顧好你自己。”
傅問漁搖搖頭,搖落幾縷白發,然後說:“我也不是難過,我就是覺得……覺得心裡空了。”是啊,好像原本在兇膛裡的那些痛苦絕望,在自己日複一日地強壓之下,莫名的不見了,但卻也未見輕松,真是怪事。
沈清讓低頭合眼。
你不是心裡空了,你是痛到麻木,痛到失去知覺了,傅問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