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主帥被生擒,戰場最忌諱便是這種事,于是敵軍兵敗如山倒,杜畏迅速收拾戰局,在方景城不能主事的時候,杜畏便是所有人的定心骨,定得住人心,雖然現在有了傅問漁,但他這個習慣仍是未改。
攻時如洪流席卷而來的将士退時也如洪流,他們丢盔棄甲,這邊便士氣如虹。
傅問漁知道,這邊有杜畏便足夠,他是跟着方景城出來的人,收拾這樣的局面不在話下,所以她的重心都放在溫琅這邊。
前些天傅問漁一直細問杜畏,問溫琅到底是什麼樣子,她一邊聽,一邊想起了一些人,那些人已經去了很久了,卻始終活在傅問漁的心中,那是賈瞞,是蕉美人。
離心蠱與活死人最大的不同在于,活死人隻是一個徹底的傀儡,沒有自己的思想與理智,隻是一具容器,是水南天的化身,所言所行都與水南天無異,比如嶽翦,後來的嶽翦成了活死人之後,臉上連表情都沒有,隻有水南天的操控着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模樣。
而中了離心蠱的人,卻能保留着他原來的部分記憶或者部分能力,所以溫琅才能在戰場上排兵布陣,舞動長刀,他隻是被控制了思想與精神,他還有救,傅問漁那時候想啊,既然阿蕉都能掙脫控制,想起賈瞞,那溫琅也一定能想起自己的。
誰也近不得溫琅的身,誰靠近他都會被他殺了,不可能安然無恙地将他帶回來,那麼傅問漁便隻能去賭,賭溫琅會記得自己,不會殺自己。
她也不是失去理智,要去在戰場上逞能,要展示一番自己與普通女子有多不同,多不懼戰場厮殺,她隻是如她自己所說的那般,要救回溫琅。
此時的溫琅被鐵鍊鎖着,赤紅着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傅問漁,怒吼聲一陣陣,眼中的恨意與殺機像是要把傅問漁撕碎才甘心,他在劇烈的掙紮,想掙脫鐵鍊向傅問漁沖過來,他的腦海中始終有那個聲音:殺了白發女人。
傅問漁不怪他,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怪他,他隻是為了蕭鳳來罷了,哪怕他現在自己都不再記得這個最初的初心,但他依然什麼都過錯都沒有。
隻是傅問漁也會難過,他的長刀可以對方景城痛下殺手,毫不留情,卻偏偏對自己下不去手,哪怕他都不再記得他自己是誰,不記得所有人,哪怕他的短刀就貼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也殺不了自己。
要怎樣深的執念,才能讓一個人在靈魂最深處掙脫束縛得一絲的清明?那樣的執念是不是如一刀一斧所鑿,刻在骨頭上,故而能在漫無天際的黑暗中,以疼痛與絕望為代價,清醒過來?
終是自己有負他一片情深,傅問漁該要救他,不論以何為代價。
千洄與軟軟綿綿一起,跟着畢苟趕了過來,軟軟綿綿一見到溫琅,就立刻撲跪過去在他跟前,想去碰一碰他的臉,卻被溫琅粗暴的喝開,他猙獰着臉色,兇惡地看着兩個小姑娘,小姑娘的淚珠兒撲籁籁地下,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着,軟糥如糍團兒一般的聲音哭着道:“太子殿下,是我們啊,我們是軟軟綿綿,你不記得我們了嗎?”
“太子殿下,你說過你會是我們的親人的,你不要我們了嗎?”
“殿下,你醒一醒,你看看我們好不好,殿下……”
粉雕玉琢一般的兩個小人兒,哭得聲淚俱下,提着袖子想替溫琅擦一擦他臉上的污漬,卻險些被溫琅咬斷了手指,兩人撲在傅問漁腳下,一下一下磕頭:“傅小姐,求求你救救殿下,求求你了。”她們也不知道該找誰,但是她們覺得,既然傅小姐總是無所不能的樣子,那麼她是一定可以救溫琅的吧?雖然她們自己也覺得這想法荒謬。
“我會的,别哭,我一定會救他。”傅問漁抹着兩個小姑娘臉上的淚水,這兩個小丫頭啊,才不是看上去的那般軟綿團團,殺起人來的血腥手段幾乎駭人,可是她們對溫琅卻是實打實的忠心耿耿,不管溫琅是何地位,是何處境,從不見這兩小丫頭離棄過溫琅,哪怕溫琅變得這樣,她們也隻是想救溫琅,哪怕是向他人下跪也無妨。
那邊溫琅傳來了聲厲吼,沖過來要沖到傅問漁跟前,如同瘋魔一般,沒有絲毫的清醒神智,軟軟綿綿一把抱住他,任憑溫琅怎麼甩也甩不開她們,小小的人兒牢牢地抱着他,晶亮的淚珠根本不能讓溫琅有半分的動容,那一聲又一聲“殿下,我們是軟軟綿綿,殿下你醒一醒,殿下……”也不能使溫琅眼中有半分動搖,好像他所有的清醒時刻都用在了戰場上的那一刹那分神。
畢苟悄悄抹着眼淚不忍看,沉重又無奈地歎着氣,傅問漁倒還好,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哭了,太多事要做,哪裡還有時間容許她悲傷?
“千洄,你看看這離心蠱你能不能解?”傅問漁對千洄這個新上任的大國師道,上次阿蕉中蠱,是沈清讓解的,那這一次也隻能試試運氣了。
千洄依舊是那一件不合身的白袍挂在身上,如玉的指尖萦繞出一些淡淡的金色光澤,不如沈清讓的那般濃郁顔色,她神色肅穆清雅,有一瞬間,傅問漁以為自己看到了沈清讓,過了半晌,那道淡淡的金光消散在她指間,面對着軟軟綿綿飽含期待的眼睛,她很愧疚地說道:“對不起,我功力不足,此蠱又是水南天親自所下,我解不了。”
軟軟綿綿嘴一扁,咬着嘴唇哭得委屈可憐,眼巴巴地望着溫琅,小小的人兒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這是她們唯一的親人了。
傅問漁拍了拍千洄的肩:“不必抱歉,這不怪你。”
其實叫千洄去試的時候,傅問漁就有想過會不行,就算是沈清讓在這裡也未必能解得了,更何況是才當上大國師未多久的千洄?畢竟這次種蠱的人是水南天,是将天下人視之為蝼蟻一般的水南天。
傅問漁望着仍自癫狂如野獸,兇狠着要殺自己的溫琅,的确是面目依舊,而故人不在了,那可怎麼行呢?
“胡膏。”她突然輕喚了一聲。
“屬下在,小姐有何吩咐?”胡膏站出來應話。
“王爺怎麼樣了?”
“大概真是小姐的血有奇效,王爺的毒已經解了,隻是還要昏睡段時間。”胡膏說着苦笑一聲,枉他一身醫術不凡,在這種時候,要依靠的依然是異人之血。
“你現在就回京中,方伯言大敗,自然會暴怒,我擔心他會做些什麼事情,你去穩住,給我們争取一點時間,至少要撐到王爺醒過來。”不管處境多麼兇險危急,傅問漁總是能理智地想明白眼下最該做的是什麼,該有的條理從來不亂,這是幸事,亦是悲事,因為她連悲傷的時刻都不能替自己留出來。
胡膏領命退下,傅問漁又叫來杜畏:“方伯言大軍大敗,我們都知道,意味着水南天大敗,他必不甘心,溫琅現在在我們手中,他也會想盡辦法折磨溫琅讓他痛不欲生,更會趁方景城病危之時,行偷襲之事,杜畏,我要你将大軍整肅,枕戈待旦,如果水南天來了,用命擋,也要擋住他,能做到嗎?”
“是,小姐!”杜畏依然話不多,隻是沉默地領令,站在他身邊的花璇神色有些擔心,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杜畏悄悄握緊她的手,讓她不要擔心。
傅問漁看見了他們二人牽手的小動作,嘴角動了動,拉出些笑意,真好,他們二人總算不再什麼事都藏着掖着,又說道:“畢苟留下,所有人先出去。”
“可是小姐……”花璇走上前一句,想說些什麼,卻被傅問漁打斷,“好好陪着杜畏,我需要一些時間,你們要替我争取來,花璇,你找到了最愛你的人,作為你的小姐,你的朋友,我很高興,把你交給杜畏,我也很放心。”
“小姐。”毫無征兆的,花璇的眼淚就掉了下來,為什麼這番話,聽着像遺言?
“出去吧,畢苟留下。”傅問漁搖搖頭,讓她不要再多說什麼。
畢苟一臉的淚倔強着不看傅問漁:“你不要問我拿龜息丸,我不會給你的!”
“别鬧脾氣了,有多少就給我多少,你看現在,我們還有别的辦法嗎?”傅問漁擦着畢苟臉上的淚水,笑聲安慰她,“我原先以為,我是逃得過的,我也以為,方景城大軍縱是踩,也能将水南天踩死,我抱着這樣的僥幸心理,我以為我們能赢,但是水南天太厲害了,他隻用放出一個溫琅,我們便全線崩潰,畢苟,給我吧。”
“可是你說過,活着比什麼都重要,隻要活着,一切都有希望,小姐,你不能忘了你自己說過的話。”畢苟泣不成聲,“我們不要管這些了好不好,少主的毒已經解了,我們走好不好?你們為了這些事,付出的還不夠多嗎?一定要死在他手上,你們才肯罷休嗎?”
“是啊,你也說了,已經付出了這麼多,難道要這裡半途而廢嗎?那些死去的人,他們何其無辜?我們這些活着的人若不能替他們報仇,誰能為他們沉冤?再說,我不一定會死的,畢竟我是天之異人,對不對?”傅問漁笑着說道。
畢苟捧着傅問漁的臉,怎麼也止不住眼淚:“可是小姐啊,你如果真的有把握,為什麼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這一去不回,少主要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
“畢苟,你們一直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清楚,我已讓方景城折壽四十年,這天之異人的身份帶來的痛苦我已經受夠了,也是時候做個了結了。别勸我了,給我吧。”傅問漁伸出手來放到畢苟跟前。
畢苟望着她的手好久好久,最終也隻能顫抖着拿出一個瓶子放在她手心裡,緊緊握着她又涼又瘦的手:“小姐,答應我,一定要活着好不好?就算為了少主,也要活着好不好?”
“好,我會盡力。”傅問漁笑道。
畢苟用力地抱着傅問漁,眼淚灼得傅問漁的肌膚都在發疼,然後她再不說話轉身跑出去,怕多停留一刻,就要奪回那瓶龜息丸。
龜息丸一共還有九粒,一粒一個時辰,九粒九時辰,傅問漁盡數服下,靜靜躺在方景城身邊,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依然寬大粗糙,滿是老繭,卻格外安心。
感受着自己的呼吸漸漸帶上涼意,一次弱過一次,心跳也一回輕過一回,慢慢弱到幾近于無,眼前的世界隻剩下一道縫,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最終雙眼一合,緊握着方景城掌心的手,也隻能松開,她陷入了曆時最長的瀕死中。tq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