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玉道:“又來好笑了。我每是騎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說到得,是怎的說?”那人笑道:“此間有一條小路,斜抄去二十裡,直到河水灣,再二十裡,就是鎮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裡,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相煩指示同行,到了鎮上買酒相謝。”那人欣然前行道:“這等,都跟我來。”
那程元玉隻貪路近,又見這厮是個長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間婦人所言驚恐都忘了。與仆人策馬,跟了那人前進。那一條路來,初時平坦好走。走得一裡多路,地上漸漸多是山根頑石,驢馬走甚不便。再行過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繞山走去,多是深密村子,仰不見天。程元玉主仆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邊就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過一個岡子,一發比前崎岖了。程元玉心知中計,叫聲“不好!不好!”急掣轉馬頭回走。忽然那人唿哨一聲,山前湧出一幹人來:
猙獰相貌,劣撅身軀。無非月黑殺人,不過風高放火。盜亦有道,大曾偷習儒者虛聲;師出無名,也會剽竊将家實用。人間偶而中為盜,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見不是頭,自道必不可脫。慌慌忙忙,下了馬,躬身作揖道:“所有财物,但憑太保取去,隻是鞍馬衣裝,須留下做歸途盤費則個。”那一夥強盜聽了說話,果然隻取包裹來,搜了銀兩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尋時,那馬散了缰,也不知那裡去了。仆人躲避,一發不知去向。凄凄惶惶,剩得一身,揀個高岡立着,四圍一望。不要說不見強盜出沒去處,并那仆馬消息,杳然無蹤。四無人煙,且是天色看看黑将下來,沒個道理。歎一聲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沒出豁,隻聽得林間樹葉葷葷價聲響。程元玉回頭看時,卻是一個人闆藤附葛而來,甚是輕便。走到面前,是個女子,程元玉見了個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驚恐。正要開口問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來,稽首道:“兒乃韋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師知公有驚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師隻在前面,公可往會。”程元玉聽得說韋十一娘,又與驚恐之說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膽大些了。随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裡,那飯店裡遇着的婦人來了。迎着道:“公如此大驚,不早來相接,甚是有罪!公貨物已取還,仆馬也在,不必憂疑。”程元玉是驚壞了的,一時答應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遠,且到庵中一飯,就在此寄宿罷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違,随了去。
過了兩個岡子,前見一山陡絕,四周并無聯屬,高峰插于雲外。韋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雲岡,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蘿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絕處,韋與青霞共來扶掖,數步一歇。程元玉氣喘當不得,他兩個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擡頭看高處,恰似在雲霧裡;及到得高處,雲霧又在下面了。約莫有十數裡,方得石磴。磴有百來級,級盡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請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喚一女童出來,叫做缥雲,整備茶果。山簌、松醪,請元玉吃。又叫整飯,意甚殷勤。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讨性命?隻是夫人有何法木制得他,讨得程某貨物轉來?”十一娘道:“吾是劍俠,非凡人也。适間在飯店中,見公修雅,不象他人輕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氣色有滞,當有憂虞,故意假說乏錢還店,以試公心。見公頗有義氣,所以留心,在此相侯,以報公德。适間鼠輩無禮,已曾曉谕他過了。”程元玉見說,不覺歡喜敬羨。他從小頗看史鑒,曉得有此一種法木。便問道:“聞得劍術起自唐時,到宋時絕了。故自元朝到國朝,竟不聞有此事。夫人在何處學來的?”十一娘道:“此術非起于唐,亦不絕于宋。自黃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術。其臣風後習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術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嚴,不敢宣揚。但揀一二誠笃之人,口傳心授。故此術不曾絕傳,也不曾廣傳。後來張良募來擊秦皇,梁王遣來刺袁盎,公孫述使來殺來、岑,李師道用來殺武元衡,皆此術也。此術既不易輕得,唐之藩鎮羨慕仿效,極力延緻奇蹤異迹之人,一時罔利之輩,不顧好歹,皆來為其所用,所以獨稱唐時有此。不知彼輩諸人,實犯上帝大戒,後來皆得慘禍。所以彼時先師複申前戒,大略:不得妄傳人、妄殺人;不得替惡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殺人而居其名。此數戒最大。故趙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殺韓魏公;苗傅、劉正彥所遣刺客,不敢殺張德遠,也是怕犯前戒耳。”程元玉道:“史稱黃帝與蚩尤戰,不說有術;張良所募力士,亦不說術;梁王、公孫述、李師道所遣,皆說是盜,如何是術?”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謂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異像,且挾奇術,豈是戰陣可以勝得?秦始皇萬乘之主,仆從儀衛,何等威焰?且秦法甚嚴,誰敢擊他?也沒有擊了他,可以脫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來、岑身為大帥,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萬衆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術,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顱骨也取了去,那時慌忙中,誰人能有此閑工夫?史傳元自明白,公不曾詳玩其旨耳。”程元玉道:“史書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傳刺客,想正是此術?至荊轲刺秦王,說他劍術疏,前邊這幾個刺客,多是有術的了?”十一娘道:“史遷非也。秦誠無道,亦是天命真主,縱有劍術,豈可輕施?至于專諸、聶政諸人,不過義氣所使,是個有血性好漢,原非有術。若這等都叫做劍術,世間拼死殺人,自身不保的,盡是術了!”程元玉道:“昆侖摩勒如何?”十一娘道:“這是粗淺的了。聶隐娘、紅線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曆險阻,試他矯健手段。隐娘輩用神,其機玄妙,鬼神莫窺,針也可度,皮郛中藏,倏忽千裡,往來無迹,豈得無術?”
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傳》,說他把仇人之首來吃了,劍術也可以報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報仇,也論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術報得的。”程元玉道:“假如術家所謂仇,必是何等為最?”十一娘道:“仇有幾等,皆非私仇。世間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的,貪其賄又害其命的,世間有做上司官,張大威權,專好谄奉,反害正直的;世間有做将帥,隻剝軍晌,不勤武事,敗壞封疆的;世間有做宰相,樹置心腹,專害異己,使賢奸倒置的;世間有做試官,私通關節,賄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僥幸,才士屈仰的。此皆吾木所必誅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斷的士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負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關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幾等人,曾不聞有顯受刺客劍仙殺戮的。”十一娘笑道:“豈可使人曉得的?凡此之輩,殺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徑取其首領及其妻子,不必說了;次者或入其咽,斷其喉,或傷其心腹,其家但知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術懾其魂,使他颠蹶狂謬,失志而死;或用術迷其家,使他醜穢疊出,憤郁而死;其有時未到的,但假托神異夢寐,使他驚懼而已。”程元玉道:“劍可得試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驚壞了你。小者不妨試試。”乃呼青霞、缥雲二女童至,吩咐道:“程公欲觀劍,可試為之。就此懸崖旋制便了。”二女童應諾。十一娘袖中模出兩個丸子,向空一擲,其高數丈,才墜下來,二女童即躍登樹枝梢上,以手接着,毫發不差。各接一丸來,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樹枝,樛曲倒懸,下臨絕壑,深不可測。試一俯瞰,神魂飛蕩,毛發森豎,滿身生起寒粟子來。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運劍為彼此擊刺之狀。初時猶自可辨,到得後來,隻如兩條白練,半空飛繞,并不看見有人。有頓飯時候,然後下來,氣不喘,色不變。程無玉歎道:“真神人也!”
時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與二女童作禮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時方八月天氣,程元玉擁裘伏衾,還覺寒涼,蓋緣居處高了。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畢。程元玉也梳洗了,出來與他相見,謝他不盡。十一娘道:“山居簡慢,恕罪則個。”又供了早膳。複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尋野昧作晝馔。青霞去了一會,無一件将來,回說:“天氣早,沒有。”再叫缥雲去。坐譚未久,缥雲提了一雉一兔上山來。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問道:“雉兔山中豈少?何乃難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隻是潛藏難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術,何求不得,乃難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術豈可用來傷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類,原要挾弓矢,盡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歎服。
須臾,酒至數行。程元玉請道:“夫人家世,願得一聞。”十一娘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長安人,父母貧,攜妻寄寓平涼,手藝營生。父亡,獨與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裡鄭氏子,母又轉嫁了人去。鄭子佻達無度,喜俠遊,妻屢屢谏他,遂至反目。因棄了妻,同他一夥無籍人到邊上立功去,竟無音耗回來了。伯子不良,把言語調戲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潛走到我床上來,我提床頭劍刺之,着了傷走了。我因思我是一個婦人,既與夫不相得,棄在此間,又與伯同居不便,況且今傷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個趙道姑自幼愛我,他有神術,道我可傳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隻索沒他去。次日往見道姑,道姑欣然接納。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颠,較此處還險峻,有一團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術。至暮,徑下山去,隻留我獨宿,戒我道:‘切勿飲酒及□□。’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兩事?’口雖答應,心中不然,遂宿在團瓢中床上。至更餘,有一男子逾牆而入,貌絕美。我遽驚起,問了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将擁抱我,我不肯從,其人求益堅。我抽劍欲擊他,他也出劍相刺。他劍甚精利,我方初學,自知不及,隻得丢了劍,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亂我?且師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聽,以劍加我頸,逼要從他。我引頸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奪!’其人收劍,笑道:‘可知子心不變矣!’仔細一看,不是男子,原來是趙道姑,作此試我的。因此道我心堅,盡把術來傳了。我術已成,彼自遠遊,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聽罷,愈加欽重。
日已将午。辭了十一娘要行。因問起昨日行裝仆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還,放心前去。”出藥一囊送他,道:“第歲服一丸,可保一年無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數步,昨日群盜将行李仆馬已在路旁等候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