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蘇晚枕帶着兩個徒弟下山,中途去小鎮取了三片蛟龍鱗片和三滴血,以那座城池方圓千裡為軸心,将鱗片和血埋在土裡,施展水訣,白霧騰起遮住昏暗的烈陽,烏雲一時三刻自天際席卷而來,轟轟烈烈的雷聲伴随着閃電,豆大的雨水砸在地面,黃土幹裂的大地合着雨水濺起濕潤的泥土,衣衫褴褛的人們仰着頭,雨水落在幹癟的臉上,濕潤冰涼,人們眼眶幹澀,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幹啞的嗓子發出咯咯聲,似喜似哭。
老天爺呀,你為什麼現在才開眼?
你可知道,我們已經出賣了良心!
可人們還是感謝,至少這場雨落了下來,他們還能繼續活着,人類的生存能力頑強的令人佩服。
淡淡的金光從活着的人身上冒出來,肉眼不可見,在半空中彙聚成霧氣湧入蘇晚枕,唐逸龍傲天師徒三人體内,霧氣成龍型,不多,淺薄而淡,僅能看見三爪,這地有一條小型龍脈,龍困于大旱,土地幹裂,天怒人怨,一場雨緩解災情,天道有感降下功德。
異變忽生。
紅色身影一閃即逝。
一聲野獸一樣猙獰的咆哮響徹天際,紅色影子夾裹炙熱的高溫呼嘯而來。
腥臭味撲鼻。
龍傲天隻看見白色衣衫在眼前掠過,淡藍色的雲紋微動,一道亮白的劍光無聲無息劈出,劍光落地,滿地冰雪,天空異變,雨水風雪相輔相成,落地凝結,那紅影被劈成兩半,身體凍成硬邦邦的冰塊,冰塊内可見熊熊燃燒的火焰,以血為燃料燃燒着。
那是個女屍。
僵屍,面色鐵青,青面獠牙,目光渾濁,披頭散發,獠牙凸出嘴唇三寸,指甲尖銳彎曲,泛着鋼鐵的光澤。
“旱魃。”
蘇晚枕面色淡淡,瑩白指尖流轉銀色光芒,手腕翻轉,掌心光芒消失。
一回頭,兩個徒弟傻乎乎看着他。
一個彈個腦瓜。
“傻愣着作甚?還不把旱魃收到芥子裡?”
山門中弟子大多是一人佩戴一個芥子收納袋,可打家劫舍,也可逃命,芥子收納袋能短暫收納活物,與一般門派中不可收納活物的大相徑庭,這多虧山門中六劫散仙的長老日日夜夜擔憂門中弟子扳着手指生怕夭折哪個,沒事琢磨出來的。
龍傲天眼前回閃着那份瑩白,白皙晶瑩,泛着白玉的光澤,摸起來是柔軟還是冰冷?或者帶着冰雪的味道。
他心不在焉的拖起旱魃一半屍體,手中屍體一動,吓得他怪叫一聲,後退一步,對面收好屍體的唐逸無聲嘲笑,師尊詫異:“怎麼?”
“沒……沒事……”
麻蛋,旱魃沒死透,拿回去縫縫補補還能煉丹看門戶。
收好屍體在城門落下,三人隐身進城,城中多出幾分人氣,唐逸臨走前宰了知府,開倉放糧,城中有血性的遊俠兒聚齊一處,将倉中糧食挨家挨戶的發放,上次龍傲天賄賂的百夫長就在裡面。婉月家裡傳來笑聲,嬰兒咯咯的笑,小姑娘笑聲似銀鈴脆響,院子裡高大的槐樹飒飒作響,樹葉抖動,抖落雨水,滴滴答答作響,整座城池為雨水包圍,雨幕遮天,黑夜沉沉,轟隆雷聲炸開,大街小巷人們奔走相告,喜氣洋洋。借龍鱗龍血引風雲湧動,再施展水訣,最後斬殺作惡的旱魃。
那隻旱魃是有人用女屍制成,藏在地底壓制龍脈。
真龍咆哮,龍威浩蕩,相互呼應,旱魃自然鎮壓不住。
唐逸上前敲門。
院子裡傳來年輕女人的聲音:“誰呀?”
“蘇娘子,我是唐逸。”
話語剛落,院子裡一陣奔跑聲,門嘩啦一下打開,小姑娘露出半張皎潔如明月的臉龐,漆黑如珍珠的眸子閃閃發光,純淨歡喜,她伸手拉少年:“唐哥哥,你來啦?”
唐逸後退半步,讓開她的手。
咫尺距離,手擦着衣袖落下。
小姑娘有幾分失落:“唐哥哥?”
小少年比小姑娘高出半個腦袋,低頭時有一抹隐約的柔和,兩人都是精緻的相貌,如同金童玉女,隻可惜小姑娘是個三靈根。
他想,要是徒弟喜歡,帶回去也無妨,媳婦從小養起,将來給徒弟做媳婦道侶。
劍道三千,他走的是冰雪劍道,薄涼少情,他徒弟可不見得會走這路子。
唐逸說:“這是我師尊,婉月姑娘,我們想在你家借宿一宿。”
婉月覺得奇怪,眼前明明是空蕩蕩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多出個人來,白色的衣袖幹淨如天邊白雲,藍色鑲邊翻滾着浪花流轉,栩栩如生,她自幼跟着娘親出入達官貴人府上,描過不少花樣,可沒那樣跟這件一樣,堪稱天衣無縫。
穿着這件衣裳的,是個男人。
一個很好看的男人。
婉月臉頰一紅,羞澀的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那是天上皎皎明月,清冷高傲,令人不敢亵渎。
他後面跟着那個喜歡陰陽怪氣脾氣暴躁的龍哥哥,少年豎着頭發眉眼俊朗,眼神溫軟,像隻軟萌萌的小狗崽,她卻忘不了少年橫眉冷目發火的模樣,那簡直是野獸。
太可怕!
她打了個寒顫:“既然是唐哥哥的師尊,就請進來吧。”
蘇晚枕微微颔首。
院子裡那棵高大的槐樹發出陣陣響聲。
白皙如玉的手扶上醜陋幹裂的樹身,神仙一樣的人閉目,纖長的睫毛顫動,良久睜眼,淡淡道:“好生對待這樹,能庇佑你家百年三代。”
樹有靈,在安樂之年成大,長于這家人之手,幼時坎坷,所幸主人家心善,留它一命,大旱降至,又拼命吸收日月精華地下水脈,婉月一家在亂世中可沒少吃着樹新鮮長的枝葉和果實,往往兩三天就是一茬冒出來,不能養活一家子,但也撐到現在。
活命之恩。
樹木有靈,庇護一方水土。
隻要中途沒有旱魃之流的鬼魅搗亂。
婉月似懂非懂,她家婆婆聽得明白,連連點頭,連連點頭。
這場雨下到後半夜,雨聲漸大,打在屋頂上噼裡啪啦的響,屋檐下□□一片模糊不清的雨幕,夜深,城中歡慶的人們漸漸歇下,安靜無聲,唯有雨聲洗刷城池,城中的遊俠讓人開了城門将外面的難民接了進來,城中有空房子就安置,安置不下的先安置在廟裡,下了雨,加上知府府中糧倉,撐過這次大旱隻是時間問題。師徒三人住在同一間屋子,婉月家房子是小院子,正屋一間住着婆婆,偏屋兩間住着婉月和她娘親,她娘親帶着剛滿月的小兒子,還有一間小屋子住着婉月十歲大的弟弟。
蘇娘子的男人在大旱前一個月征壯丁走了。
前往京都修建國師所居住的黑塔,據說能保佑大鳳王朝前年不衰。
這年頭,民不聊生,皇帝反而信奉方士,後宮亂政,朝堂烏煙瘴氣,誰還管百姓的死活?老皇帝在世時為了練長生不死藥,居然将秀女的年紀降到十二歲,可憐那些還是娃娃的女童,一入宮中是生死不知。
屋子外布下陣法,隔絕一切氣息。
蘇晚枕閉目養神。
兩個徒弟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燭火晃動,神識中能看見唐逸出去一趟,去往偏屋那邊,那邊有柴火,是做飯的地方,小少年轉角遇上小姑娘,小姑娘還沒睡,散着烏黑濃密的頭發,發上帶着水汽,顯然剛洗澡,面色紅潤如三月盛開的桃花,稚嫩青澀,嬌俏可人。
唐逸低聲問了她一句話。
蘇晚枕已經切斷神識。
這邊還有一隻徒弟,大狗似的蹲在他身邊打轉。
伸手摸摸他的頭:“安靜。”
大狗安靜下來。
有一絲絲風吹進來,吹動他的發梢,少年鼻子一動,目光随着晃動的發梢轉動,目不轉睛,兩隻爪子想上手撓,小眼神看着冰雕玉琢的師尊默默壓下蠢動不敢造次,他幹脆蹲坐在団蒲旁将自己蜷曲成一團,靠着師尊沉沉睡去。
鼻端間是師尊的味道。
冰山上初露的陽光,一抹破開冰雪的嫩綠的味道。
他聽見唐逸的腳步聲,‘看’見他推開門進來,手裡端着一盆子熱水,放到師尊面前,腼腆的道:“師尊,我給您洗洗腳吧。”
唐逸這貨是喜歡賣好裝傻的那種,他偷偷睜開眼瞪他。
唐逸面不改色好不心虛。
“洗腳?”
晚枕一怔。
這腳多少年沒洗過了?
估摸着劍閣上下沒幾個人洗腳的吧……的吧……
一群不洗腳的糙漢子……
他忽然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面色一瞬間古怪,立刻面癱:“徒兒孝心可嘉,此舉就免了吧。”
大徒弟眼淚汪汪,小兔子紅着眼眶:“師尊是不喜徒兒嗎?徒兒在家中時也常給老父洗腳,師尊如父,徒弟隻是想盡盡孝心……”
蘇晚枕想起唐逸方才跟婉月的話,那是去燒水了?
心軟是種可怕的習慣。
盡管明白徒弟們不是表面上軟弱善良,可他的底線還是一步一步給逼退,直到退無可退,他的弟子們,就這樣将他逼入死地,彼此糾纏着死去。那樣慘烈的結局,誰都不曾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