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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廟堂之高,湖之遠(十一)

後宮新舊錄 湜沚 3397 2024-01-31 01:07

  由康出宮前向宋揚靈辭行。

  一應事項都是槐莊親自打點。自然無事不妥。宋揚靈查看了一遍,又囑咐了他幾句話,無非是在外要仔細身體之類,再說了些先先帝在這個年紀已經上過戰場的話來勉勵。

  由康雖克制着,想表現得從容些。隻是終究有些負氣,應答間沒精打采的。

  宋揚靈暗歎一聲,莫說蔺常,便是她自己、孟昱,在這個年紀時,已是何等喜怒不形于色。由康雖有野心,到底不曾身臨絕境,不知獨自一人對抗整個世界的艱辛與豪邁。

  她也不再多說,親自送行至辰渠門便回了宮。

  剛走上石子甬道,碧檀小跑着過來,到了近前,福個禮,才道:“東安郡王來請安,在偏殿候着。”

  東安郡王便是蔺楠和周君清的長子蔺識,與沁柔、由康是自小一起長大。前些時宋揚靈冊封其為東安郡王,準出宮建府。隻因府邸尚在修建之中,是以仍住宮中。

  蔺識不僅長相酷似周君清,性格也如出一轍。大約也是自知身份特殊,格外謹慎地避免任何朝堂政務。雖則宋揚靈念周君清之情,待他頗好。但他并不以此為傲,甚至也不過分親近宋揚靈。隻恪守禮節請安問好。

  宋揚靈聽得說他倒是讀了一肚子書,詩詞尤佳。最為難得的是,詞章跳脫,靈氣逼人,不為書本所拘。

  今日,此刻,卻不是他往常來請安的時辰。

  宋揚靈目光一轉,擡手抿了抿鬓發。赤紅袖口織白色雲紋。錦緞之間露出的發髻,仍是烏黑如瀑,她卻笑道:“真是上年紀了,如今隻能看小輩們悲歡起落。”說畢,側身在碧檀耳邊低語了一句。卻是不知說了些什麼。碧檀又小跑着朝殿外去了。

  ——————

  蔺識坐在圈椅中。從側面看去,鼻梁高挺,嘴唇緊抿。面容十分沉靜。旁邊的高幾上擺了一隻雨過天青茶盞。已無煙氣飄出。想是等了一陣子了。

  宋揚靈笑道:“剛送由康出宮,叫你等了這一陣。”

  蔺識一聽見響動,立刻站起來。兩手在前行了一禮。他盡管面帶微笑,眼中卻有遮不住的焦灼,匆匆道:“小侄倒是不知太子今日出宮。”

  宋揚靈笑着掃他一眼,見他神情中陡起惶惑。暗道太子離京果然導緻人心浮動。連蔺識這般不問政事的人都難免詫異。她不欲深談此事,淡淡道:“去城外看看有助他增長閱曆。倒是今日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蔺識面色一赧,忙到:“小侄往日疏于問候,還請陛下恕罪。”

  宋揚靈輕輕一笑:“你倒沒有疏于,隻不過來得不勤罷了。今兒來必是有什麼事罷?”

  蔺識像是就等着這一問似的,也不推辭,忙不疊開口:“小侄今日是來請罪的。”說着就屈膝半跪下了。他低下頭,聲音沉穩而緩慢:“沁柔夜闖宮禁,是赴小侄之約。她年少不知輕重,小侄長居宮中,明知宮規森嚴,是知法犯法。請陛下責罰。”

  “夜闖宮禁是前日之事了,你怎的今日才來?”

  蔺識頗為愧疚:“小侄今早才得知。”話一出口就知不妥,既然是他約沁柔前來,如何又今早才知沁柔被抓?随即拿話遮掩:“小侄本以為沁柔失約,不曾想是……”

  “夠了!”宋揚靈神情一凜,肅容道:“你可知欺君乃大罪?沁柔夜闖宮禁在前,你罪犯欺君在後,你倆視朕為何人!”

  蔺識見宋揚靈發怒,聳然一驚,忙跪伏在地。他雖驚懼憂慮,心心念念卻一定要免去沁柔罪責,因此竭盡全力穩住心神,解釋道:“小侄不敢欺瞞陛下。小侄雖未與沁柔有約,但她夜闖宮門确因小侄而起。一應罪責,小侄願一力承擔。”說着,便磕下頭去。

  “夜闖宮門是死罪!”宋揚靈鮮少動怒,隻一揚眉,一冷聲,已挾雷霆之勢。

  蔺識不是不怕的。他本就單弱,薄薄的肩頭不可抑制地顫動:“陛下是明君,小侄相信陛下一定秉公辦理。無論何罪,小侄甘領。但沁柔确實無辜。”

  沁柔剛随碧檀至廊下,聽見裡頭蔺識的聲音。頃刻間,雙淚長流。

  多少年了?從自己像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後四處玩耍起,多少年了?

  從小心翼翼地試探,到直白地表露心意,她從未得到他絲毫回應。

  她捏着一顆脆弱而柔軟的心,放不回兇腔,亦無法讓他收下。隻能捧着,任它日曬雨淋。

  卻原來,他的心底,亦有生死與共的深情。

  沁柔心中一熱,就要往裡沖為蔺識辯解。不想卻被碧檀拉住了。碧檀沖她搖搖手,示意她别說話。

  裡面又傳來宋揚靈嚴厲的聲音:“你以為我說死罪隻是說說而已?誠然你與沁柔身份貴重,不可等閑視之。然而沁柔深夜闖宮,鬧得阖宮皆知,若不懲處,如何服衆?況且皇宮之門,茲事體大,說重了那可是不臣之心!”

  蔺識叩首道:“小侄願以項上人頭擔保,沁柔絕無半點不軌之心。小侄亦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小侄不敢求情,但請陛下裁處,以儆效尤。”

  “你擔保沁柔并無叵測居心,然而你二人供詞卻前後不一,你讓朕如何信你?我看不若召她前來對質。”

  方才即便聽到“死罪”二字,蔺識亦不曾如此大驚失色。他慌亂得脫口道:“不要!也請陛下千萬不要在沁柔面前提及小侄今日來過。”

  宋揚靈不說話,隻冷眼看着蔺識,等他解釋。

  蔺識一時面色為難,半晌才道:“小侄能平安長大至今,亦是先帝與陛下格外開恩。遑論陛下封小侄郡王爵位,小侄感恩之深,難以言表。小侄雖無以為報,但時刻謹記陛下仁慈與厚恩,絲毫不敢忘。”他話說的婉轉,其實是暗指當年他父親争奪帝位一事。當年蔺楠死後被廢為庶民。照理說,他是享不了爵位的。

  “然而沁柔不一樣,她是姑母長女。姑母自要為她則百裡挑一的佳婿。小侄不堪為其良配,亦不願姑母與沁柔因此失和。”

  沁柔想不到她一直如仰望星辰般仰望着的蔺識,卻有着不可言說的自苦。可是,又何其幸運!原來他不是心裡沒有她,他的一切回避皆另有隐衷。

  宋揚靈一笑:“你不是庸人,何必自擾?你既然口口聲聲說我聖明,那麼此事孰是孰非我自有論斷。你先回去罷。”

  “那沁柔?……”

  宋揚靈臉上帶着戲谑的笑:“就在門外好端端站着呢。”

  蔺識沒起身,亦沒回頭。一點紅從耳根乍起,很快蔓延到全臉。

  沁柔怎會就在門外?!

  “夜闖宮門乃前日之事,沁柔亦向朕陳情,隻因在家中與你姑母口角了幾句,受不下委屈,是以夜半進宮找朕哭訴罷了。既然風平浪靜了這兩日,朕又怎會再抓着這由頭問罪?”

  宋揚靈一句話直抵蔺識心底:“人說關心則亂。”

  蔺識羞得幾乎擡不起頭來,隻得道:“陛下恕小智莽撞。”

  “社麼大事都恕了,還在乎這點小事?你且回去罷。沁柔在外頭站了這許久,想必又憋了一肚子苦水要向朕傾訴。”

  門外的沁柔也漲紅了臉。

  蔺識隻得行禮告退。

  退至門邊,一眼看見身穿杏黃衫子的沁柔,好容易壓下去的心中異動陡然又沖了出來。沒想到埋了多年的心事就這樣一朝戳破。蔺識額角上連青筋都暴了起來。

  沁柔也是羞得不行,低着頭,不敢看他。一雙目光隻盯着他鉛灰的袍角。心裡有小鹿亂撞似的,嘴角不可控制地上揚。

  眼看兩人就要擦肩而過,蔺識忽然停下,低聲道:“你平安就好。”

  乍然聽到蔺識聲音,沁柔慌忙擡頭。

  目光一撞,先前那些羞澀一忽兒都沒了。兩人不可控制地相視一笑,眼神溫柔得能滴下水來。

  ——————

  碧檀雙手握着臉,笑嘻嘻道:“沁柔小姐和東安郡王就這麼對着一笑,喲,真是應了那句話,比蜜糖還甜些。倒把我不好意思的。”

  宮裡許久未有這樣的事,碧檀和槐莊八卦得雀躍。

  槐莊偷眼一瞧,見宋揚靈臉色好,便咕哝了一句:“陛下知道成全别人,卻不曉得成全自己。”

  宋揚靈一愣。心中暗恨,槐莊這嘴越來越毒,哪兒疼偏往哪兒戳。于是故意潑她冷水:“姻緣之事,還得看他個人造化。由康對沁柔有情,我自不便從中強行幹預。”

  話一落,瞧着槐莊陡然變暗的神情,宋揚靈心裡一陣得意。

  然而這得意并未持續太久,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心酸擊中。

  隻有在沁柔、蔺識現在的年紀,才有生死與共的情腸。就像她當初,亦是一心一意要跟随孟昱走天涯。

  然而,偏差了一步,就錯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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