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由康大約是太着急,連禮都未行,趕着上前,沖蔺桢急急地喚了一聲。
蔺桢尚不知道發生何事,奇道:“怎這等匆匆忙忙?”
由康才将方才陳紹禮過來宣旨一事說了一遍。
蔺桢咬着下唇半晌沒說話,一手撐着圈椅扶手,好一陣才道:“我早同你說過陳紹禮不可靠,不用結交于他。你偏不信。這番肯定是他在陛下抖摟了什麼,才引得陛下如此猜忌。”
“姑母的意思是,母皇果然不放心我了麼?”由康雙手絞在一處,焦灼之色溢于言表。他雖竭力克制,到底年輕,涵養功夫不到家,聲音微微發顫。
蔺桢這些年雖精于人情,暗地裡也多插手政務,卻仍不改心直口快的性情,直接道:“這不明擺着麼?太子的師傅,那叫帝師。太子所學,乃帝王之術。平白無故的,叫老二、老三同你一齊上課,便是做學問,也不是這等做法。”
倒是由康還清楚點:“侄兒隻是不清楚,母皇到底是動了疑,還是借此警告警告我?”
蔺桢倒未想到這一層,一聽有理,便道:“你說的倒也不無可能。你畢竟是陛下親手撫養長大,得她培養多年。況且你與陳紹禮交情……”說到底,突然神色一厲,問道:“你告訴姑母一句實話,你同他到底交情如何?”
由康仔細回想了一遍,方道:“見是真的隻見過兩次。我送了他一柄折扇,還特意用左手題的字。母皇應是不認識我左手筆迹才對。适才我方斷定是陳紹禮告發。”
“題了何字?”
……
由康羞于啟齒似的,啞口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你也太心急了些!陛下不生氣才怪!這是忌諱!”蔺桢不由地提高了聲音。她伸手按住額角,像是要把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按平。
由康亦是氣急,他心中如何不知這樣的話決不能傳于他母皇耳邊。他敢将扇子贈予陳紹禮,便是打定了主意他不會外傳。因為無論如何,這天下總歸将到自己手上。陳紹禮即便不誠心投誠,也絕不會洩露出去,自毀将來前程。
他不由低聲咒罵一聲:“好個陳紹禮,真是愚不可及!”
蔺桢想了想,方道:“陛下既沒有責備于你,想來是不願點破以破壞你們母子情意。我思索着,讀書一事還是如你所說,陛下隻是想警醒于你。我昨日去看了由儀,她告訴我曾在陛下跟前提起你的親事,陛下似沒有不允之意。眼前不如謀劃一下你的親事,也轉移轉移注意力。”
由康正求之不得。一則他對沁柔有情,二則也需要蔺桢的絕對支持,忙道:“侄兒對柔姐姐的心意,不說天地可表,姑母當是一直看在眼裡的。若侄兒能娶得柔姐姐,這一世,侄兒定将她捧在掌中,如珠似寶。”
蔺桢一生,于情愛有失。李伯川待她雖也一心一意,卻從不曾說過如此動聽情話。更何況由康是太子,是多年前她親自為沁柔挑出的夫婿人選。此刻聽了由康誓言,更覺放心,點頭道:“此事當再無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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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莊看人放了桌子,便親自去正殿請宋揚靈過來用飯。在廊下一眼望見一個人正從正殿出來。
她隻看見個側影。身長七尺,着侍衛服色。她卻知道,那并不是普通侍衛,而是楚易。在勤政殿也碰到過不知多少次了,卻從未說過話。
除了陛下,楚易不與任何人說話。
他職責所在。如此,當年才得蔺常重用,如今依舊為宋揚靈重用。
想必又有什麼要緊機密事情來禀報罷。槐莊一面想着,一面走入正殿。她屈身請安,卻沒聽到陛下說“平身”,不由擡頭細瞧了瞧,卻見宋揚靈不知想什麼,正出神。
她隻得輕輕喚一聲:“陛下。”
“噢,你來了,平身罷。”宋揚靈這才回過神來。
槐莊站直了,道:“該用飯了。”
宋揚靈卻擺擺手:“實在沒什麼胃口。”
槐莊笑勸道:“要是不吃飯,天塌了可沒力氣頂住。”
宋揚靈聞言一笑,卻很快又收了笑意,頗有些寥落:“你可知,沁柔讓蔺桢給禁足了。”
“怎會這樣?”槐莊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可是太多年循規蹈矩,再強烈的情緒亦收放有度。她印象中,沁柔小姐向來明理識大體,絕不會觸怒長公主至此。
“沁柔不願成親,絕食反抗。蔺桢索性将她禁足。”
槐莊亦耳聞過由康同沁柔之事,向來隻以為他二人是青梅竹馬郎情妾意,想不到沁柔小姐竟然不願意。她不由說道:“成親乃兩姓之事,陛下這裡不曾着人提親,長公主府何至于鬧到此地步!”
“他們大約以為□□不離十了,想不到變數還如此之多。”
槐莊聞言,不由看了看宋揚靈的臉色。她跟在陛下身邊多年,一句話就能聽出十句話外的意思。聽陛下這語氣,怕是不贊同這親事了。不過事關太子婚事,她不便多問,即便有此猜測,卻不願問個明白。她伴君多年,深知有時不知比知好。于是将話題又拉回來:“便是這樣,陛下也犯不着連飯都不吃了。”
“你不知道。好多年前的事兒了。先先帝将蔺桢指婚給李家,她也是一樣不從。先先帝那般嚴厲,所有皇子皇女在其跟前皆小心恭謹。唯有蔺桢敢逆其意而行。蔺桢那時心有所屬,為此事鬧得天翻地覆,卻終究無奈下嫁。其後我雖未與她聊過此事,但猜得出她抱憾終身。想不到今時今日,她會用同樣的手段逼迫她自己的女兒。”
槐莊本不知這段往事,此刻聽了,亦是唏噓不已。隻談她自己今生沒有兒女緣分,若能有一女,一定希望她嫁得如意郎君,彌補自己一生遺憾。她歎口氣:“如此說來,長公主何苦!”
宋揚靈亦歎了口氣。她不難猜出蔺桢的心思。今日蔺桢早非當日蔺桢。當年的蔺桢不谙世事,在權力場中卻不知權力。她不知她是哪一日覺醒。但從蔺桢決定下嫁杜青,又主動請纓照管後宮事務,權力在她心中當是已生根發芽。蔺桢也許看中由康為人,但肯定更看中嫁給由康可以換來的皇後之位。
由康呢?
那日自己下旨令三位皇子一同讀書。由康當日告病不曾上學。顯然是不滿的了,也顯然猜到了自己的警告之意。可他不說低調做人,卻反而籌謀與沁柔的婚事,是想着借蔺桢之勢穩固地位,自己便動他不得了麼!
可惜啊可惜,枉自己親手撫養他若許年,他卻連自己這一點心思都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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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宋揚靈睡得正熟。朦胧間卻聽見有人似在低聲呼喚。她日理萬機,即便睡覺也格外驚醒。雙眼驟然一睜,便問:“何事?”
帳幔外頭是槐莊低而清晰的聲音:“沁柔小姐夜闖宮門被拿住了。”
“拿衣服。怎麼回事?”
槐莊忙挂起簾子,又取了衣裳過來,口中也不停歇:“沁柔小姐獨自一人來的,拿了金子想賄賂侍衛進宮,卻被一層層報了上來。”
楚易的消息肯定不會出錯,沁柔此刻應該是在家中禁足才是。那麼她出現,必然是私自逃家。然而逃出來不去别的地方卻千方百計要進宮,一定是宮裡有她非見不可的人。她在家中被禁足是因為親事。此時一心想見的必然隻有心上人。這個人不是由康,又在宮裡……
宋揚靈轉完念頭,才慢條斯理道:“請她來我這兒坐坐罷。”
深宮路遠,過了約莫一盞茶時間,沁柔才随着碧檀來到宋揚靈寝殿。
宋揚靈歪在榻上,雙目輕阖。聽見腳步響,才半睜不睜地瞥了一眼。卻已将沁柔的表情盡收眼底。隻見她緊緊抿着雙唇,神情緊繃,倒像視死如歸似的。
沁柔此刻心裡已是打定了主意,無論陛下問什麼,絕不開口。在她看來,陛下也好,她母親也好,都是要她嫁給由康的一丘之貉。她決不能吐露一字連累了他。便是問罪欺君,大不了一死!
宋揚靈打了個呵欠,有些懶洋洋的:“我有了年紀的,可經不起深更半夜的折騰。我叫槐莊收拾了由儀從前住的屋子,你快去歇了罷。”
沁柔心裡早已上演了成套的悲壯戲碼。幻想着自己如何堅貞不屈,誓不開口,想不到一出都沒演成,況且她年輕,藏不住話,脫口就道:“陛下不問我進宮做什麼?!”
宋揚靈莞爾:“你小姑娘家家的,深更半夜進宮還能做什麼?肯定是在家裡受了委屈找我這個舅母來訴訴苦罷了。”
沁柔不是蠢人,一聽就明白宋揚靈是在給她台階下,全她的面子,心中頓時一熱。她連日又受足委屈。母親逼迫,他又多年不給自己一句準話。此刻得宋揚靈不着痕迹的關切,隻覺心中熱得發酸。一轉頭,眼淚忍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