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後半夜,三更鼓過,趙府的宴席才堪堪結束。
趙猛親自送孟昱出門。走到大門口時,見外面已經等了一溜轎子。都是各家妓館派來接人的。
夜色陰沉,濃雲完全遮蓋了月亮。一絲光亮也無。遠遠傳來更鼓的聲音,更襯得夜深露重。
“黑咕隆咚的,還是坐轎子罷,别騎馬了。”趙猛皺皺眉,勸道。
“在馬上吹吹風,到爽快。”孟昱身上傳來濃重酒氣,神色卻還如常。
二人隻顧說話,不妨不遠處袅袅婷婷走來一人。夜色太深,看不清穿的什麼衣裳,隻是滿頭珠翠,晃動有聲,脂粉香氣如一陣蘭風。走近了一看,原來是早先敬酒不成的梅家小姐。
她先前碰了釘子,不甘心,冷眼旁觀了許久,有心要撩一撩孟昱。卻等了半晚沒找到機會,眼下都要走了,也顧不上許多,徑直走來,朝二人一拜道:“多有打擾,特來辭行。”聲音嬌軟,恍若黃莺。眼風卻比聲音更嬌軟。嘴裡是對二人說話,眼睛卻隻在孟昱一人身上。
趙猛到底久經風月,一眼看出她的心思,于是撞了孟昱一下,不懷好意沖梅佩薇笑道:“我是主人,你來辭行,怎不向着我說話?”
那梅佩薇故作羞澀,低頭一笑。眼風卻又将孟昱掃了一遍。
趙猛在一旁啧啧有聲:“喲,喲,老子的骨頭都酥了。”
孟昱卻面無表情,隻向梅佩薇稍稍點頭緻意,便側過頭,不再說話。
梅佩薇見孟昱冷淡,更激起好勝心,索性一把将手中團扇塞到他手裡,嬌滴滴道:“同心如可贈,持表合歡情。奴家與公子有緣再見。”像是怕孟昱退回來似的,一說完,便匆匆扭頭走了。
孟昱也懶得追趕她,順手将那團扇插*入趙猛懷中:“給你,天熱了好扇風。”說完,朝問劍招呼一聲。
趙猛嘴裡啧啧有聲:“你真是不解風情,辜負了人家一片心意。”
那邊問劍牽了馬過來。孟昱翻身上馬。趙猛忙上前拉住缰繩,囑咐道:“可不能一聲不響地走。走前,怎麼也得跟我說一聲。”
孟昱點點頭,才騎馬而去。
到底喝了些酒,他不敢騎得太快,一路緩行。四下無人的街道,安靜得如沉水底。
他今晚跟趙猛說了些掏心窩子的話,卻說得不全。有些話,即便想到,卻還不到時機說出。
他叫趙猛不要向二皇子表忠心,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并未說出——他并不認為二皇子能坐上皇位。
姑且不論太子的身世尚隻是流言,便是坐實,也影響不了太子地位。在她心中,血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能夠治國的繼位者。
她是如何坐上帝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相信,她費盡心血隻是為了玩弄權術。他們曾在花前月下,談論過的,肩負蒼生的抱負。宦海艱險,不亞修羅場。走過來的人,誰不是浴血而戰?若無一點兼濟天下的理想,那真是隻知噬人的修羅。全無羞恥。
他進京數日,眼見一派盛世景象。她若是甯願将這番心血葬于權術之中,那麼,這一生,受過的傷,奪過的命,在良心和得失之間輾轉過的煎熬,都是一場空。
“将軍,前頭就到了。咦——”問劍伸長了脖子朝相國寺張望一回:“門口像是有人。這深更半夜的,不會是歹人罷?”
京中治安良好,孟昱倒不擔心有人為非作歹,隻是喝多了的醉漢倒有可能。
他喝一聲,催馬快跑起來。
到門口才看清站着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應是寺中僧侶,一部雪白的胡子,人極為清瘦。眼中一派清明,真有得道高僧的意味。隻是他在寺中也住了些日子了,并未見過此人。
那少的應是富家公子,二十來歲年紀。穿着雖簡單,衣料卻是一等一的。如今不禁商人用貴重物品,是以也看不出是權貴公子還是商家子弟。細眉細眼,看上去倒是溫良,甚至有點眼熟。
孟昱從馬上下來,雙手合十朝那老僧行個禮。
老僧亦還了一禮,開口道:“不意此時遇到孟施主。”
孟昱雙眉微微一挑,顯然是對老僧知曉他姓氏感到吃驚。
那老僧微微一笑:“老衲是寺中主持,雖無緣會見施主,但也知曉施主在寺中暫住。”
孟昱忙道:“失敬失敬。孟某自借居以來,亦有意拜訪大師。隻因多次聽聞大師不問紅塵,潛心清修,是以不敢莽撞。今日有幸一見,倒是難得。”
他從前在京中時,就聽說過不聞大師的名字。因相國寺是皇家寺廟,曆來主持都算得上半個官場中人。唯有這不聞大師,人如其名,兩耳不聞官場事,從不與任何達官顯貴結交。但據說于佛法有極深造詣。
孟昱同宋揚靈一樣,向來不敬鬼神,自然也從未遞帖子要拜訪過不聞大師。他看那年輕人非富即貴,心中暗道所謂不聞也并非真的不聞。世人傳言多有誇張。而沽名釣譽的手段又太層出不窮。
那年輕人見孟昱氣度不凡,也認真打量了一番。尋思着有些面熟,隻是想不起到底是誰。也許生性淡薄,想不起就不再像,隻向孟昱微微一笑緻意,便接着向不聞大師道:“夜已深,大師快請留步。若再遠送,在下下回都不敢登門拜訪了。”
不問大師一笑:“那就路上小心,恕不遠送。”
那年輕人這才離去。身邊倒也不曾帶随從。
孟昱想既然碰上了,倒也不便撇下不聞大師先走,便伸手請他先行。
二人推讓一回,到底是不聞大師先走一步。
既然同行,孟昱正打算随口說點什麼,不料不聞大師先開口:“方才那年輕人姓蔺,單名一個識字。”
孟昱恍然大悟,難怪隻覺眼熟,竟是蔺楠之子!
“相聞大師隻以清修為要,多少達官貴人求見一面而不得。大師卻肯深夜與東安郡王詳談,想必郡王有些過人之處。”
“施主客氣,老衲與郡王隻不過有些緣分罷了。今日向施主說起他,亦是因為緣分。他今日來,是來報喜。陛下已準其與長公主之女的親事。”
長公主蔺桢與太子過從甚密是衆人皆知的事。也一直有傳言太子與其女的婚事隻在朝夕之間。想不到一轉眼,竟是他二人定了親。
他不禁狐疑地看了不聞兩眼,自己前來投宿,從未透露過絲毫與他身份有關的消息,好端端的,他不應該同自己說這些豪門貴族的私事。
不聞感受到孟昱的眼光,頓了一頓,才道:“二十年前,老衲有幸一睹孟将軍風采。”
這樣說來,孟昱倒要感謝不聞未加戳破了,便道:“原來是故人。”
不聞輕輕一笑,他自知是不夠資格做孟大将軍的“故人”的,話鋒一轉,便道:“東安郡王與長公主的長女好事多磨,總算修成正果。今日,老衲着實為他高興。都是故人之子,想必施主亦會為他們高興。适才老衲唐突了。”
“大師過謙,在下倒要謝過大師願與我同樂。”
“老衲雖是出家人,卻也樂見有情人終成眷屬。”不聞頓了一頓,看向孟昱的眼睛,笑道:“然而,施主看上去卻有些憂慮。”
“大師超凡脫俗,看見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孟某隻是俗人,看見的卻是利益集團的推倒重來。”
“施主能在如日中天之時急流勇退,又怎會是俗人?說放不下紅塵,也許隻是放不下紅塵中的人。”
孟昱一愣,眼中光彩俱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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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微微亮,孟昱就醒了過來。他沒有在床上躺着的習慣,一睜眼,便利索地坐起來。隻是頭有些發暈,想是昨晚酒氣尚未散盡。
他揉了揉額角,喚問劍打水進來。
等洗漱過,二人出門去大街上吃早飯。
他們也不講究,随便找個小攤就坐下了。很快吃完,照舊去錦屏山看看。他早先找過宮裡的人,查閱記錄知道周婉玉諸人當時是埋在西側。隻是沒有确切的位置記錄,找起來着實費工夫。
待走到山腳下,看見好多穿着内侍服色的人跑前跑後。
問劍奇道:“難道今日有喪事不成?”
孟昱也覺奇怪,正欲找人來問一問,卻已有人迎了上來。
他不認識那内侍,卻認得官服,知道是都知一職。
那都知搶上來,行過禮,滿臉堆笑道:“小人不知原來是大将軍要來祭掃,倒耽誤了許多功夫。今兒槐莊夫人令小的将局裡的人都帶了出來,怎麼着也得幫大将軍找到故人之墓。”
說“墓”是為了好聽點,犯了過被處死的宮人哪有什麼墓地可言,能插塊木牌注明姓氏就萬幸了。
孟昱卻顧不上想這許多。耳中隻有兩字——槐莊!
那是她近身的宮女。
她肯定知曉了。
“槐莊夫人……”
孟昱低頭喃喃,臉上已有慌亂之色。
吳都知卻一點不知,還笑着道:“可不是槐莊夫人。她也來了,就在那邊,剛說要來給将軍請安。”
孟昱順着吳都知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一個身穿宮裝的女子,在好幾個宮人的簇擁下,向着自己的方向屈身一拜。
那是槐莊沒錯!
孟昱隻覺心跳驟然停止,一時臉色發白,眼睛無法控制地四處張望。
她,是不是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