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趙府。數排燈籠點得遊龍相似。燈火煌煌,映得天幕也似亮了些。醉鬧調笑之人,不知幾多,喧嘩入耳。
席外一叢樹影下,黑沉沉的,倒是僻靜。牆根下依稀立着一個男子。
咻……滴滴答答,像是水打草葉的聲音。
“嗤——”有人掩嘴而笑。
“小蹄子,老子就知道是你發浪。今兒非得讓你嘗嘗大爺的手段。”那男子還不及整理衣袍,伸手一撈。就聽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接着是女子的笑罵聲:“再鬧,老娘就嚷了。”
那男子不說話,一手拽着女子胳膊,一手壓着她的頭,往胯下湊:“是不是沒見過這麼大的?”
那女子盡管掙紮,到底力氣小,強不過,身子已經矮到那男子的下身邊,一股腥臊味撲鼻而來。她别過頭去,正要出言相譏,就聽一句:“可被我拿住了!要不給我抽頭,我就嚷出去。”
“你小子别來攪老子的興。”牆下男子說着話,手上力道不免松了一松。
身下的女子使勁一推,笑着跑開了:“就你那話兒,還不夠老娘塞牙縫的。”
“呸,小浪蹄子。”那男子笑罵着整理了衣袍,問身旁的男子:“你怎麼摸到這兒來了?”
“我的大将軍,席上幾處找不見你。今兒衆人都是來賀你升遷的,酒未喝完,你倒先尿遁了。”
“屁話!老子什麼時候躲過酒!”趙猛照着身旁男子的後腦勺拍了一把。前日朝廷下了诏書,擢升好幾位大将軍,趙猛赫然在列。為慶賀升遷,已經府中擺了幾日酒席。
“大将軍海量……”熊烈一張圓臉,一笑,雙眼給肉擠得隻剩下條縫。他話未說完卻被趙猛給打斷了。
“别什麼大将軍不大将軍的了,老子今日雖然也算威風八面,但說起大将軍,老子心裡還是隻認一人。”
熊烈情知說的是孟昱孟大将軍,也深知趙猛久在孟昱麾下,袍澤情意非比尋常。話鋒一轉,便道:“方才李家小娘在小的面前好不哭訴,說為将軍升遷,她一家老小歡喜得要不得,李家媽媽要出錢治酒席,将軍怎麼不領她的情?”
“哎——”趙猛皺皺眉頭:“什麼不領情的,我也是沒法子。府裡幾位相公再三地說,如今不比從前,要注意身份,煙花之地再去不得。今兒見着龔相公,他也是這樣同我說。我還有什麼法子?”
熊烈聽了,眼珠滴溜溜一轉,笑道:“我方才也見着龔相公了。他倒沒随孟将軍去望樓。”
“這也沒什麼,各人有各人的前程。大将軍走前,再三托我要照看龔相公。”
“聽說他今年要考科舉?”
趙猛點點頭。
熊烈嘿嘿一笑,道:“世道真不同了,自打女帝上台,商家子也能為官做宰了。”
龔洗塵跟随孟昱多年一直未能出仕,便是被商家子的出身給拘住了。前一二年,就有風聲傳出要放開科舉,商戶人家亦能參加科考。到這月,中書省終于頒布诏令,準許商戶子弟科考。
這便是宋揚靈的新政了。為此,朝中不少老臣差點沒鬧翻了天。阻礙重重,到底也是推行了。
“你酸什麼?反正你也不考。”
“不過說說罷了。不過話說回來,照這樣下去,行商也未見得有何不好。手頭上錢也多,自由自在,不受管束,家裡要再出兩個為官收稅的子弟,那可真不得了。”
“你小子就做夢罷。當真錢是那麼容易來的?四處跑就不說了,同人斤斤計較賺那一個子兒兩個子兒的,也拉不下那臉。”
“大将軍!”
二人正說着話,忽而被一人打斷。
趙猛擡眼一看,見來的是龔洗塵——穿青灰色熟羅長衫,立即滿面笑容:“相公怎也找過來了?”
龔洗塵臉頰绯紅,顯是有了酒了,略不好意思地笑笑:“本為将軍慶賀,無奈龔某實在不勝酒力,再待下去怕是要鬧笑話了,特來向将軍告辭。”
“哎……”熊烈上前一步,大大咧咧将手搭上龔洗塵的肩頭:“難得今兒高興,龔先生一定得再和在下喝幾杯,不醉不歸。”
“你起開,”趙猛扒下熊烈的胳膊:“先生是斯文人,你别動手動腳的。”
“不敢,不敢。”龔洗塵連連擺手,笑得暈暈乎乎的:“實在是酒量太淺,那敢同熊大人喝?”
“我也不虛留你,你同我到席上,再飲一杯,就放你回去,可好?”
龔洗塵自然不能推脫,躬身随趙猛往席上走,口中猶道:“今兒真是舍命陪君子。”
趙猛哈哈大笑:“我可不敢稱君子。”
龔洗塵又陪趙猛喝了一巡,再終于脫身出來。由府裡管家親自送出來,過了花園廳堂,到西門邊。他自己的小厮早提燈等着了。互相行禮告辭以後,龔洗塵便領着小厮出了趙府大門。
未行幾步,他拿帕子擦了擦臉——臉上雖仍泛紅,眼神卻清醒得很。原來他飲酒上臉,臉雖漲得通紅,神思卻清明。因此市場拿了做借口來躲酒。倒不是不給趙猛面子,實在對這些應酬不感興趣。更何況考期臨近,他還有不少東西要準備。
趙府的慶賀宴席都已經開到第三日了,想當初,孟将軍進大将軍時,也不曾如此大張旗鼓。更何況,如今的大将軍如何比得那時的大将軍!從前幾代數起,大将軍便是鳳毛麟角之位。最多時,也就兩位。如今,孟将軍去了望樓,職銜不變,軍權卻是空了出來。陛下一口氣封了五位大将軍,又擢升一批将領,看上去人人升遷,實則卻是人人未遷。孟将軍空下的大權分攤到個人頭上,也就不剩什麼了。
其實他之前也想過,孟将軍一走,還有誰能堪此大任?想來想去,都想不到合适人選,暗地裡還替陛下操過心,這樣問題該如何解決?
想不到陛下雷厲風行,如此迅速就将這個問題解決了。
想來陛下心中應是如釋重負。軍權集中于孟将軍一人手中,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君臣之間必生嫌隙。孟将軍自願遠走,軍權分散,倒是消除了一大隐患。
他因跟随孟昱年久,也曾聽聞過風言風語。他雖不信流言,到底常随孟昱身側,年長日久,怎麼也咂摸出些不一樣。人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男女之情,最是斷腸。孟将軍突然遠走天涯,陛下還能這般從容鎮定,以霹靂手段穩固軍政,果然是女中豪傑,心如鋼鐵。
——————
三百六十日。
距離朝會上看不見孟昱身影已經三百六十日。
宋揚靈仍是不太習慣。有時低頭想事,一擡頭,總以為映入眼簾的該是孟昱眉眼清晰的臉。于是忍不住四下搜尋,那簾攏邊,那楠木交椅上,依稀該有他的身影才是。
卻總是落空。
閑暇時,難得去禦花園走走。一路上總忍不住疑惑,是不是會突然碰見他。
這才驚覺,進入深宮十餘載,支撐着她一遍遍繞過這四角宮廷的到底是什麼。原來,曾經在石子小路上走過的每一步,都懷着隐秘的期待。期待與他不期而遇。
可是,再不能這樣期待。這繁花似錦,威嚴壯麗的宮廷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隻剩下日複一日的權利遊戲。
她登基以後,将由康重立為太子。
由康這個孩子——到底是她一手帶大,各處都挑不出錯來。與她也極為親近。
然而——凡事總有然而。自己終非生母。孩子雖好,也怕太好。近期上奏折誇贊的也太多了些。祈雨時帶着他,不過在邊上站了一站。後來就有人在奏折上寫太子姿儀俊美,風度出衆,福澤深厚。
槐莊立在一旁,見宋揚靈望着一本奏章隻管出神,卻是好久不曾翻動,于是輕手輕腳上前,低聲道:“也到中午了,不如傳膳罷?”
宋揚靈一愣,回過神來,突然道:“傳到東宮罷,叫人接了由儀,我同他們一道用膳。”
槐莊不疑有他,趕着去預備了。
宋揚靈到東宮時,由康已經領着人在宮門邊等候。
儀仗剛接近,由儀已經等不及從車上下去,口中呼喊:“由康!由康!”
宋揚靈笑着在一旁低聲提醒:“也是大姑娘了,要注意儀态。”
由儀吐着舌頭一笑,卻忍不住探了半個身子出去。
由康早已跑近,半跪行了禮,才對他姐姐道:“皇姐還是這般性急,也不怕摔着。”一邊說,一邊親自打簾,迎他母皇、姐姐下車。
由儀伸手在他頭上比了比:“才幾日沒看見,又高了些。”
兩人都還是一團孩氣,見了面,不免動手動腳,笑鬧成一團。
宋揚靈看着由康一身衣裳眼生,尤其是那雙鞋,費盡功夫,格外顯眼。忍不住問了句:“今兒這身衣裳鞋襪倒是好看,幾時做的?”
由康本來正和由儀打鬧,聽見問,手上一滞,頓了下,面色顯然不對勁,支吾了一會兒才說:“為了慶賀兒臣生日,姑母派人送來的。”
宋揚靈不禁又打量了一眼,笑一笑,道:“姑母疼你們是她一番心意,你們須記在心裡。但是,由康,你與别人不一樣,既為太子,自當是衆皇子皇女的表率。生在天家,享萬民供養,更應該知道珍惜民力,斷不可奢侈靡費。”
由康立即站定了,兩手垂在身側,低下頭去:“兒臣知錯了。這就換去。”
“也不急在這一時。”宋揚靈輕輕掀過這一篇,又問了些近況,便帶着一雙兒女女去用午膳。
飯畢,是午歇時分。由儀正與由康玩得高興,不欲離去。
宋揚靈道:“由康還要上課,改日閑了,帶你倆去騎馬。”由儀這才意猶未盡地跟着上了車。
由康自然恭送二人上車不提。直到鹵簿隊伍消失,才回到宮中。一回去,立時将身上衣物全脫了下來,叫了貼身宮女來收拾:“收起來,再也不穿了。”六歲的孩子,一張粉白的臉,黑如點漆的雙眼卻陳郁得混不似孩童。
回到鳳銮宮,宋揚靈看人領着由儀去了,才回到她的寝殿。一邊脫衣裳,一邊問槐莊:“剛才可去問清楚了?”
“問了,那衣裳鞋襪都是米昭容送去的。”
……
靜了半晌,宋揚靈突然嗤一聲輕輕笑了:“到底小孩子面皮薄,心事都寫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