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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五台山宋江參禅雙林鎮燕青遇故

水浒傳 施耐庵 5535 2024-01-31 01:07

  話說五台山這個智真長老,原來是故宋時一個當世的活佛,知得過去未來之事。數載之前,已知魯智深是個了身達命之人,隻是俗緣未盡,要還殺生之債,因此教他來塵世中走這一遭。本人宿根,還有道心,今日起這個念頭,要來參禅投禮本師。宋公明亦是素有善心,因此要同魯智深來參智真長老。

  當下宋江與衆将,隻帶随行人馬,同魯智深來到五台山下,就将人馬屯紮下營,先使人上山報知。宋江等衆兄弟,都脫去戎裝帻帶,各穿随身衣服,步行上山。轉到山門外,隻聽寺内撞鐘擊鼓,衆僧出來迎接,向前與宋江、魯智深等施了禮。數内有認得魯智深的多,又見齊齊整整這許多頭領跟着宋江,盡皆驚訝。堂頭首座來禀宋江道:“長老坐禅入定,不能相接,将軍切勿見罪。”遂請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内少坐。供茶罷,侍者出來請道:“長老禅定方回,已在方丈專候。啟請将軍進來。”宋江等一行百餘人,直到方丈,來參智真長老。那長老慌忙降階而接,邀至上堂。各施禮罷,宋江看那和尚時,六旬之上,眉發盡白,骨格清奇,俨然有天台方廣出山之相。衆人入進方丈之内,宋江便請智真長老上座,焚香禮拜。一行衆将,都已拜罷,魯智深向前插香禮拜。智真長老道:“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魯智深默然無言。宋江向前道:“久聞長老清德,争奈俗緣淺薄,無路拜見尊顔。今因奉诏破遼到此,得以拜見堂頭大和尚,平生萬幸。智深兄弟,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今引宋江等衆兄弟來參大師。”智真長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閑論世事。久聞将軍替天行道,忠義根心。吾弟子智深跟着将軍,豈有差錯!”宋江稱謝不已。

  魯智深将出一包金銀彩緞來,供獻本師。智真長老道:“吾弟子,此物何處得來?無義錢财,決不敢受。”智深禀道:“弟子累經功賞,積聚之物,弟子無用,特地将來獻納本師,以充公用。”長老道:“衆亦難消。與汝置經一藏,消滅罪惡,早登善果。”魯智深拜謝已了,宋江亦取金銀彩緞,上獻智真長老,長老堅執不受。宋江禀說:“我師不納,可令庫司辦齋,供獻本寺僧衆。”當日就五台山寺中宿歇一宵,長老設素齋相待,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庫司辦齋完備,五台山寺中法堂上,鳴鐘擊鼓,智真長老會集衆僧于法堂上,講法參禅。須臾,合寺衆僧,教披袈裟坐具,到于法堂中坐下。宋江、魯智深并衆頭領立于兩邊。引磬響處,兩碗紅紗燈籠,引長老上升法座。智真長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贊道:“此一炷香,伏願皇上聖壽齊天,萬民樂業。再拈信香一炷,願今齋主,身心安樂,壽算延長。再拈信香一炷,願今國安民泰,歲稔年和,三教興隆,四方甯靜。”祝贊已罷,就法座而坐。兩下衆僧,打罷問訊,複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禮拜畢,合掌近前參禅道:“某有一語,敢問吾師:浮世光陰有限,苦海無邊,人身至微,生死最大。”智真長老便答偈曰:

  六根束縛多年,四大牽纏已久。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幾個筋鬥。咦!閻浮世界諸衆生,泥沙堆裡頻哮吼。

  長老說偈已畢,宋江禮拜侍立。衆将都向前拈香禮拜,設誓道:“隻願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罷,衆僧皆退,就請去雲堂内赴齋。

  衆人齋罷,宋江與魯智深跟随長老來到方丈内。至晚閑話間,宋江求問長老道:“弟子與魯智深本欲從師數日,指示愚迷,但以統領大軍,不敢久戀。我師語錄,實不省悟。今者拜辭還京,某等衆弟兄此去前程如何,萬望吾師明彰點化。”智真長老命取紙筆,寫出四句偈語:

  當風雁影翩,東阙不團圓。隻眼功勞足,雙林福壽全。

  寫畢,遞與宋江道:“此是将軍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應。”宋江看了,不曉其意,又對長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語,乞吾師明白開解,以釋憂疑。”智真長老道:“此乃禅機隐語,汝宜自參,不可明說。”長老說罷,喚過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與汝前程永别,正果将臨也!與汝四句偈去,收取終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

  魯智深拜受偈語,讀了數遍,藏在身邊,拜謝本師。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魯智深并吳用等衆頭領辭别長老下山,衆人便出寺來,智真長老并衆僧都送出山門外作别。

  不說長老衆僧回寺,且說宋江等衆将下到五台山下,引起軍馬,星火趕來。衆将回到軍前,盧俊義、公孫勝等接着宋江衆将,都相見了。宋江便對盧俊義等說五台山衆人參禅設誓一事,将出禅語,與盧俊義、公孫勝看了,皆不曉其意。蕭讓道:“禅機法語,等閑如何省得?”衆皆驚訝不已。

  宋江傳令,催趱軍馬起程,衆将得令,催起三軍人馬,望東京進發。凡經過地方,軍士秋毫無犯。百勝扶老攜幼,來看王師。見宋江等衆将英雄,人人稱獎,個個欽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數日,到一個去處,地名雙林鎮。當有鎮上居民,及近村幾個農夫,都走攏來觀看。宋江等衆兄弟,雁行般排着,一對對并辔而行。正行之間,隻見前隊裡一個頭領,滾鞍下馬,向左邊看的人叢裡,扯着一個人叫道:“兄長如何在這裡?”兩個叙了禮,說着話。宋江的馬,漸漸近前,看時,卻是浪子燕青,和一個人說話。燕青拱手道:“許兄,此位便是宋先鋒。”宋江勒住看馬那人時,生得:

  目炯雙瞳,眉分八字。七尺長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須。戴一頂烏绉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褐布道服。系一條雜彩呂公縧,着一雙方頭青布履。必非碌碌庸人,定是山林逸士。

  宋江見那人相貌古怪,豐神爽雅,忙下馬來,躬身施禮道:“敢問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見。”慌的宋江答拜不疊,連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勞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許,名貫忠,祖貫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與燕将軍交契,不想一别有十數個年頭,不得相聚。後來小子在江湖上,聞得小乙哥在将軍麾下,小子欣慕不已。今聞将軍破遼凱還,小子特來此處瞻望,得見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廬略叙,不知将軍肯放否?”燕青亦禀道:“小弟與許兄久别,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許兄雅意,小弟隻得去一遭。哥哥同衆将先行,小弟随後趕來。”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膽,隻恨宋某命薄,無緣得遇。今承垂愛,敢邀同往請教。”許貫忠辭謝道:“将軍慷慨忠義,許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過七旬,不敢遠離。”宋江道:“恁地時,卻不敢相強。”又對燕青說道:“兄弟就回,免得我這裡放心不下。況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見。”燕青道:“小弟決不敢違哥哥将令。”又去禀知了盧俊義,兩下辭别。宋江上得馬來,前行的衆頭領,已去了一箭之地,見宋江和貫忠說話,都勒馬伺候。當下宋江策馬上前,同衆将進發。

  話分兩頭。且說燕青喚一個親随軍漢,拴縛了行囊,另備了一匹馬,卻把自己的駿馬,讓與許貫忠乘坐。到前面酒店裡,脫下戎裝帻帶,穿了随身便服。兩人各上了馬,軍漢背着包裹,跟随在後,離了雙林鎮,望西北小路而行。過了些村舍林岡,前面卻是山僻曲折的路。兩個說些舊日交情,兇中肝膽。出了山僻小路,轉過一條大溪,約行了三十餘裡,許貫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廬在内。”又行了十數裡,才到山中。那山峰巒秀拔,溪澗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覺天色已晚。但見: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

  原來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聖人導河,曾到此處。書經上說道:“至于大伾。”這便是個證見。今屬大名府浚縣地方。話休繁絮。且說許貫忠引了燕青轉過幾個山嘴,來到一個山凹裡,卻有三四裡方圓平曠的所在。樹木叢中,閃着兩三處草舍。内中有幾間向南傍溪的茅舍。門外竹籬圍繞,柴扉半掩,修竹蒼松,丹楓翠柏,森密前後。許貫忠指着說道:“這個便是蝸居。”燕青看那竹籬内,一個黃發村童,穿一領布衲襖,向地上收拾些曬幹的松枝榾柮,堆積于茅檐之下。聽得馬蹄響,立起身往外看了,叫聲奇怪:“這裡那得有馬經過!”仔細看時,後面馬上,卻是主人。慌忙跑出門外,叉手立着,呆呆地看。原來臨行備馬時,許貫忠說不用銮鈴,以此至近方覺。二人下了馬,走進竹籬。軍人把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賓主坐下。茶罷,貫忠教随來的軍人卸下鞍辔,把這兩匹馬牽到後面草房中,喚童子尋些草料喂養,仍教軍人前面耳房内歇息。燕青又去拜見了貫忠的老母。貫忠攜着燕青,同到靠東向西的草廬内。推開後窗,卻臨着一溪清水,兩個就倚着窗檻坐地。

  貫忠道:“敝廬窄陋,兄長休要笑話!”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應接不暇,實是難得。”貫忠又問些征遼的事。多樣時,童子點上燈來,閉了窗格,掇張桌子,鋪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盤雞,一盤魚,及家中藏下的兩樣山果,旋了一壺熱酒。貫忠篩了一杯,遞與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豈堪待客?”燕青稱謝道:“相擾卻是不當。”數杯酒後,窗外月光如晝。燕青推窗看時,又是一般清緻:雲輕風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誇獎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與兄長最為莫逆。自從兄長應武舉後,便不得相見。卻尋這個好去處,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東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閑?”貫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将軍,英雄蓋世,上應罡星,今又威服強虜。像許某蝸伏荒山,那裡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幾分兒不合時宜處,每每見奸黨專權,蒙蔽朝廷,因此無志進取,遊蕩江河,到幾個去處,俺也頗頗留心。”說罷大笑,洗盞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兩,送與貫忠道:“些須薄禮,少盡鄙忱。”貫忠堅辭不受。燕青又勸貫忠道:“兄長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師觑方便,讨個出身。”貫忠歎口氣說道:“今奸邪當道,妒賢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帶;忠良正直的,盡被牢籠陷害。小弟的念頭久灰。兄長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尋個退步。自古道:‘雕鳥盡,良弓藏’。”燕青點頭嗟歎。兩個說至半夜,方才歇息。

  次早,洗漱罷,又早擺上飯來,請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後遊玩。燕青登高眺望,隻見重巒疊障,四面皆山,惟有禽聲上下,卻無人迹往來。山中居住的人家,颠倒數過,隻有二十餘家。燕青道:“這裡賽過桃源。”燕青貪看山景,當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辭别貫忠道:“恐宋先鋒懸念,就此拜别。”貫忠相送出門。貫忠道:“兄長少待!”無移時,村童托一軸手卷兒出來,貫忠将來遞與燕青道:“這是小弟近來的幾筆拙畫。兄長到京師,細細的看,日後或者亦有用得着處。”燕青謝了,教軍人拴縛在行囊内。兩個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裡。燕青道:“‘送君千裡,終須一别’,不必遠勞,後圖再會。”兩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許貫忠回去得遠了,方才上馬。便教軍人也上了馬,一齊上路。不則一日,來到東京,恰好宋先鋒屯駐軍馬于陳橋驿,聽候聖旨,燕青入營參見不題。

  且說先是宿太尉并趙樞密中軍人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将兵馬,班師回軍,已到關外。趙樞密前來啟奏,說宋江等諸将邊庭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贊,就傳聖旨,命黃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挂入城。宋江等衆将,遵奉聖旨,本身披挂,戎裝革帶,頂盔挂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衆将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着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邊塞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為憂戚。”宋江再拜奏道:“托聖上洪福齊天,臣等衆将,雖有中傷,俱各無事。今逆虜投降,邊庭甯息,實陛下威德所緻,臣等何勞之有?”再拜稱謝。天子特命省院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議奏聞。”天子準奏,仍敕光祿寺大設禦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給賞金帛,盡于内府關支。宋江與衆将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安歇,聽候聖旨。不覺的過了數日,那蔡京、童貫等那裡去議什麼封爵,隻顧延挨。

  且說宋江正在營中閑坐,與軍師吳用議論些古今興亡得失的事,隻見戴宗、石秀各穿微服,來禀道:“小弟輩在營中,兀坐無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閑走一回,特來禀知兄長。”宋江道:“早些回營,候你們同飲幾杯。”戴宗和石秀離了陳橋驿,望北緩步行來。過了幾個街坊市井,忽見路旁一個大石碑,碑上有“造字台”三字,上面又有幾行小字,因風雨剝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細看了道:“卻是蒼颉造字之處。”石秀笑道:“俺們用不着他。”兩個笑着,望前又行。到一個去處,偌大一塊空地,地上都是瓦礫。正北上有個石牌坊,橫着一片石闆,上镌“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說道:“原來此處是漢留侯擊始皇的所在。”戴宗啧啧稱贊道:“好個留侯!”石秀道:“隻可惜這一椎不中!”兩個嗟歎了一回,說着話,隻顧望北走去,離營卻有二十餘裡。石秀道:“俺兩個鳥耍了這半日,尋那裡吃碗酒回營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個酒店?”兩個進了酒店,揀個近窗明亮的座頭坐地。戴宗敲着桌子叫道:“将酒來!”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擺在桌上,問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兩角酒,下飯但是下得口的,隻顧賣來。”無移時,酒保旋了兩角酒,一盤牛肉、一盤羊肉、一盤嫩雞。兩個正在那裡吃酒閑話,隻見一個漢子,托着雨傘杆棒,背個包裹,拽紮起皂衫,腰系着纏袋,腿繃護膝,八搭麻鞋,走得氣急喘促,進了店門,放下傘棒包裹,便向一個座頭坐下,叫道:“快将些酒肉來!”過賣旋了一角酒,擺下兩三碟菜蔬。那漢道:“不必文謅了,有肉快切一盤來,俺吃了,要趕路進城公幹。”拿起酒,大口價吃。戴宗把眼瞅着,肚裡尋思道:“這鳥是個公人,不知甚麼鳥事?”便向那漢拱手問道:“大哥,甚麼事恁般要緊?”那漢一頭吃酒吃肉,一頭夾七夾八的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歸大宋。畢竟那漢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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